郭沫若:回忆五四前后的思想和文化活动

郭沫若,中国新诗奠基人,继鲁迅之后公认的文化领袖。五四时期的代表作诗集《女神》摆脱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束缚,充分反映了“五四”时代精神,在中国文学史上开拓了新一代诗风,是当代最优秀的革命浪漫主义诗作。

转瞬便是一九一九年了。绵延了五年的世界大战告了终结,从正月起,在巴黎正开着分赃的和平会议。因而“山东问题”又闹得甚嚣且尘上来了。我的第二篇的创作《牧羊哀话》便是在这时候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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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五四运动的风潮便澎湃了起来。那在形式上是表示为民族主义的自卫运动,但在实质上是中国自受资本主义的影响以来所培植成的资本主义文化对于旧有的封建社会作决死的斗争。自从那次运动以后,中国的文化便呈出了一个划时期的外观。

在那年的六月,福冈的同学,有几位集合了起来组织过一个小团体,名叫夏社。这夏社是我所提议的名字,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结社是在夏天,第一次的集会是在一位姓夏的同学家里,我们的目的是抗日,要专门把日本各种报章杂志的侵略中国的言论和资料搜集起来,译成中文向国内各学校,各报馆投寄。由几个人的自由的捐献,买了一架油印机来作为我们的宣传武器。但是这个团体结成以后,同学们都不会做文章,只让我和陈君哲两个人担任。君哲只做了一篇东西,在暑假期中他又回浙江去了,因此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做了油印机的保管者和使用者。我在暑假中也发过好几次稿,都是自己做,自己写蜡纸,自己油印,自己加封投寄。

因为在做这种义务的通信

社工作,国内的报纸便至少不能不订阅一份。我们订的是上海《时事新报》。那个报纸在五四运动以后很有革新气象,文艺附刊《学灯》特别风行一时。订报是从九月起,第一次寄来的报纸上我才第一次看见中国的白话诗。那是康白情的一首送什么人往欧洲。诗里面有“我们叫得出来,我们便做得出去。”(大意如此,文字当稍有出入。)我看了不觉暗暗地惊异:“这就是中国的新诗吗?那么我从前做过的一些诗也未尝不可发表了。”我便把我一九一八年在冈山时做的几首诗,《死的**》、《新月与白云》、《离别》,和几首新做的诗投寄了去。这次的投机算投成了功,寄去不久便在《学灯》上登了出来。看见自己的作品第一次成了铅字,真是有说不出来的陶醉。这便给予了我一个很大的刺激。在一九一九的下半年和一九二○的上半年,便得到了一个诗的创作爆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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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使我的创作欲爆发了的,我应该感谢一位朋友,编辑《学灯》的宗白华。我同白华最初并不相识,就由投稿的关系才开始通信。白华是研究哲学的人,他似乎也有嗜好泛神论的倾向。这或许就是使他和我接近了的原因。那时候,但凡我做的诗,寄去没有不登,竟至《学灯》的半而有整个登载我的诗的时候。说来也很奇怪,我自己就好像一座作诗的工厂,诗一有销路,诗的生产便愈加旺盛起来。在一九一九年与一九二○年之交的几个月间,我几乎每天都在诗的陶醉里。每每有诗的发作袭来就好像生了热病一样,使我作寒作冷,使我提起笔来战颤着有时候写不成字。我曾经说过:“诗是写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便是当时的实感。但到一九二○年的四五月间白华到

德国去了,《学灯》的编辑换了人,我的诗潮也就从此消涸了。

我之得以认识田寿昌是由白华的介绍。田寿昌和宗白华都是当时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员,是五四运动后所产生出的新人。寿昌也往日本留学,在东京高等师范读书。他那时已在介绍俄罗斯文学,又在议论着诗人和劳动问题。据我所知,他是受了日本文坛的影响,同时不消说也就间接地受了俄罗斯革命的影响。一九一七年俄罗斯的十月革命一成功,在各国的劳工运动上和文化运动上有一个划时期的促进。日本思想界之一角显著地呈出了左倾色彩的,便是从那时候起头。在当时日本比较进步的杂志《改造》和《解放》,继续发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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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宗白华往德国留学的时候,我自己却是想跑回中国。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葱俊的有进取气象的姑娘,她简直就和我的爱人一样。我的那篇《凤凰涅粲》便是象征着中国的再生。“眷念祖国的情绪”的《炉中煤》便是我对于她的恋歌。《晨安》和《匪徒颂》都是对于她的颂词。特别是《匪徒颂》,那是对日本新闻界的愤慨,日本记者称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学生为“学匪”,为抗议“学匪”的诬蔑,便写出了那首颂歌。在五四以后的国内青年,大家感受着知识欲的驱迫,都争先恐后地跑向外国去的时候,我处在国外的人却苦于知识的桎梏想自由解脱,跑回国去投进我爱人的怀里。我那时候想回国去,也并没有多么大的野心。就像泰戈尔的《园丁集》里那个只想替女王拉上鞋跟的园丁一样,我是只想跑回中国去,在那儿的中、小学校里当一名国文教员。

——摘自《五四运动回忆录·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