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九,八,七, 六……”

灵兽们在丛林里玩起了捉迷藏, 小兔趴在树下, 蒙着眼睛数完十个数后,就立马转身去寻躲起来的小伙伴。

没走个两步,先见灌木丛里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悠哉地摇来摇去,它捂着嘴偷笑一会儿,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揪住那条尾巴:“哈哈,抓到你了!”

被抓到的雪斑狐很是郁闷地问道:“你怎么发现我的?”

“尾巴都没藏住!你真是太笨了,哈哈哈……”

小兔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一旁的雪斑狐遭到无情嘲笑后气愤得不行,正想叫它别笑了, 侧目就瞅见一道人形阴影压过来, 它不由瑟瑟发抖地退了几步,说话也开始不利索了:“小小小,小兔……”

“你怎么结巴了?”

小兔察觉到异常, 用爪子擦了擦眼角边笑出的眼泪, 见它满脸恐惧地盯着后方, 疑惑地回首去看,乍得发现,“大龙?”

“薛獒大哥和山主交代过我们,如果见到他他他一个人的话,要, 要赶紧逃!不然会没命的!”

雪斑狐尖叫一声, 四肢并用地蹿进灌木丛里。

没成想还只跑出个几步, 一股力量忽是扼住它喉咙,再将它往后猛地一拽,使这可怜的小狐狸重重摔在地上。

“逃有何用?我只动动手指就能拧断你的脖子。”

来人那张漂亮的脸带着杀气腾腾的阴狠,语调轻蔑。

小兔这阵汹涌的杀意吓得一哆嗦,打着颤挪到摔得七荤八素的雪斑狐身前,长耳朵也害怕地耷拉下来:“大大大,大龙,你你你别伤害它,它它它没,没做过坏事……”

“那又怎样?”

这双青灰的眼满是冷漠无情,仿佛在他眼里,它们不过是轻易就能被折断的细脆野草。

“你,你要是伤害我们,清衡君知道后,会,会生气的!”

关键时刻,它脑子里马上想到了清衡君,薛獒大哥和山主曾叮嘱过它们:若是这条大龙跟清衡君或是小嫦姝在一起倒没什么可防备的,但要是只见他单独一人,那它们就要马上逃了,不然轻则身受重伤,重则小命不保!

听到「清衡君」三个字,这人细眯着眼看了它一会儿,黑沉沉的眼里似有阴云涌动,瞧着甚是可怖,兔子和狐狸都被盯得寒毛直竖,脊背骨发凉。

半晌他拨了拨手腕上的银竹节,潦草瞥一眼战战兢兢的小灵兽们:“赭玄他这些年都呆在兽界罢?”

小兔它们知道他口中的「赭玄」就是清衡君,便忙不迭朝他点点头:“嗯。”

“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雪色阔袍的人忽是拂衣坐下来,周身凌厉的杀意也逐渐褪去,好像又成了个没事人,余有那双眼还带着割开霜雪的锐气。

一说到「清衡君」,小兔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眼里冒起亮闪闪的星:“清衡君是世上最好的人,赤洲能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有清衡君在。对了,还有上空的那道结印,当初清衡君为了保护我们不受捕兽者侵袭,不惜自毁魂体才设下结印,为这事,我们都伤心了好久好久呢……”

“自毁魂体?”

旁侧的人神情一变,喃喃重复这四个字,随即蜷紧了葱白的手指,阴戾眉目间多了几道刀刻般的痕印。

“对对对,好在老天开眼,让清衡君借助赤洲地脉复生!树公说过,这就叫做好人有好报!”

连小狐狸也忘了痛,连忙插嘴道。

借助赤洲地脉复生?

听者愣了愣神,不悦地咬了咬牙,再是垂首嘲弄地笑一笑:原来哪怕他赌上性命,救活他的也不是他。

杏花开了满树,淡淡的香气在林间流散,时间跟着慢慢晃**过去。

躲在树洞里的独角火牛等到昏昏欲睡也没见小兔找来,心想自己是不是藏得太好了,那憨乎乎的小兔没找到自己,指不定在哪里乱窜呢!

想到这儿,它便从树洞里钻出来,朝着它们刚才聚集的地方找去。

这时一阵熟悉的谈话声传来,听到是小兔和雪斑狐的声音,独角火牛赶紧跑过去,未曾想透过灌木丛的缝隙,一眼先看到那面目清俊的白衣男子,他明显是得知它的方位,森寒的视线顺着带刺的缝隙望过来,让它只觉得心头「突突突」地冒血。

完了!

独角火牛又想起当年自己去找阿杳时,被他毫不留情用冰棱刺穿腹腔,那种刻苦铭心的痛它一直记到现在,于是它干脆扯着蹄子就跑,不敢在原地多留一刻,急急忙忙搬救兵去了。

小兔和雪斑狐还不知独角火牛来过了,正说清衡君的事说得正欢,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大龙眸色越来越深,收拢在袖中的手已全然攒紧,根根分明的掌骨似乎要穿破手背,好从里裂出来,原本屏退的杀意再度暗涌。

一身绒毛的雪斑狐感受到阴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对上白衣人幽绿深暗的眸后,当即闭了嘴,一个劲儿地往小兔身上挤。

小兔被它挤得停下了「叭叭叭」的三瓣嘴,也看到了身旁的人神情有些不对劲——这张瘦削的面孔后面仿佛藏着一颗冷冰冰的心。

“怎么不说了?”

他拢在袖子里的长手指绞扭住柔软衣缎,锋利的唇角弯成浅淡的弧度,看样子带着点温和,偏偏那双碧波般的眼里阴气扑人,令见者惶恐不安。

“大,大龙,你没事罢?”

小兔收回了在空中比划的爪子,它实在看不懂这个人的心思。

徐清翊冷淡的眉眼如同昨晚的弯月,轻轻弯成银钩,眼窝处是久病未愈投下的阴影:“真是羡慕你们,能陪在他身边数十年之久。”

真是该死,凭什么你们能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而不是我呢?

那颗阴暗又摔得稀碎的心嫉妒又发狂地叫嚣起来。

“大龙,现在一点都不晚,你不是也正陪在清衡君身边吗?”

小兔竖起一只耷拉着的耳朵,笑眯眯道。

这番话让由忌恨引发的杀意停顿几秒,他那寡淡的眼色微微一转:“留在他身边有何用,他又不在意我。”

“谁说的!清衡君可在意你了!不信你随我来!”

小兔推了推挤在自己怀里的雪斑狐,领着徐清翊朝林子北侧走去。

“你消失无踪的这些年,清衡君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寻你踪迹,为此他还特地画了一幅你的画像,好让我们记住你的脸,就是为了哪天要是见到你能回来告诉他一声。”

山洞前缠着几根枯萎的树藤,小兔拨开树藤,边说着边带着身后的人走进山洞,只见那最里侧的石台塌陷,而正上方则悬着一幅画。

画上的人着一身月白素纹襦衫,外罩薄烟色广袖大袍,袍衫肩侧且缀有两条镂金珍珠绥铃长穗,腰间则系了根湖绸如意纹银纺线缎带,底下一排玉珠垂落,仿佛风来就能听到珠玉敲击,泠泠琤琤。

而画中人正敛着眉眼,神色疏淡,带着脱离世俗的倜然,似是看遍凡尘,又似是从未踏入过凡尘。

原来,这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人。

他视线黯淡无光,木然注视着眼前的画像,似在经历极其深沉的绝望,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眼里的他究竟该是什么模样——是他自己最为憎恨,最经受折磨的模样;是不沾烟火气,没有七情六欲,只为把那点可怜自尊维持好的漂亮泥塑。

难怪他半分都不喜欢现在的他。

_;

野鹤扬翅飞出绿树成荫,待鹿纹绉纱道袍的道人再度御剑来到赤洲时,与他同行的,还有位紫棠湖绸广袖长袍的道者。

那人瞧着比岳知年轻,却带着一种明锐的威严,大约眉头总是长年累月的皱着,所以眉间留下了几道显而易见的皱纹,其身真气凝且不发,敛而不露,但一入赤洲,那股凌人气势依旧让正打瞌睡的万树灵公从地脉里苏醒,警惕地伸出自己的枝子去查看外边的情况。

“六师兄自从受了大罚后,以往那动不动就刺人的性子可改变许多了……”

几日一过,嫦姝同往常一样跟在自己师尊身边,像个小麻雀似的,说起一些他失踪后发生的事情来。

乍然察觉到真气临近,她仰头去看,见到来人目里惊愕一瞬,忙跪地抱拳行礼:“伏笙殿弟子嫦姝见过尊君、岳长老!”

她身旁的徐清翊不急不缓抬目,青眸里古井无波,寂然一片,与长剑上的人对视,再是垂眸行礼:“弟子鹤悬见过师尊。”

同样肃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擎霄尊君神色淡然,无重逢之喜也无久不见之悲,与平日他看他时无异。

“鹤悬,是尊君来接你回道门了。”

见气氛变得诡异无声,岳知和善一笑,忙开口打破沉默,说这话时连眼尾的褶皱都变得柔软起来。

“生为大幸,前事皆无可与之相较,”

擎霄尊君一句话算是阐明了态度,岂料话锋一转,鹰隼般的眼往茂盛的密林深处望去,“吾道掌门得归,还得多谢清衡君出手相助,不知可否请清衡君出面一叙?”

听他此言,嫦姝的心不由地跳漏了一拍,因师尊呆在兽界,她跟岳长老说明情况的时候,就提了一嘴能寻到师尊是有清衡君和兽主相助,岳长老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尊君突然问起清衡君来了,万一他非要让清衡君出来相见,结果发现了他就是五师叔可怎么办?

不过整个道门都知道,赭玄道君是擎霄尊君最中意的弟子,若是尊君知道五师叔没死,心里定然是极为高兴的罢。

想到这儿,她又稍稍定了定心,悄悄侧头往身后看去。

茂密层林后是低矮的雪浪石崖,银朱玄纹云袖的青年阖目负手而立,闻声倏然睁眼,沉思片刻,剑眉微撩。

横坐在一旁的薛獒见此轻巧地跃出去,速度极快,山灵们只看见了一道黑影掠过。

直到在密林前现身,他拍了拍手肘衣袖处蹭到的白灰,打量一眼悬于半空威压强盛的道者,不卑不亢地环手笑道:“我等只是在解救受难同族之际,阴差阳错帮了鹤悬真君一把,不过举手之劳,何需面见清衡君?且望南华道记我等相助恩德,此后见我兽族,能多多手下留情才是。”

对此,擎霄尊君的目光并没有在薛獒身上作停留,依旧望向深林,神情冷峻。

一时气氛又凝结起来,徐清翊眼睫低垂,不着痕迹地掩住眸中异色。

岳知见状,要再去当一回破冰人时,身边的擎霄尊君默然良久,终是开口道:“既然如此,就不叨扰清衡君了。”

看他一改往日强硬态度,难得不作勉强,嫦姝惊讶之余又松了口气,对一旁吊儿郎当的薛獒使了个眼色:“也劳烦薛大哥代我谢过清衡君。”

“那诸位就……好走不送!”

薛獒笑嘻嘻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无比舒心地想着这三尊「瘟神」终于能滚出兽界了,以后可千万别再来了!

随后一道寒芒射过来,刺骨剜心似的,令他想起当初在赤洲边界那种差些魂飞魄散的将死之惧,他顿感毛骨悚然,匆匆收敛了得意的笑,若是尾巴露在外边,此刻也已经灰溜溜地夹起来了。

不是说这人疯病都好了吗?怎么还是给他一种极度阴森的噬杀之意?遭了,他不会改变主意,还想继续留在兽界祸害他们这群可怜的兽罢?

薛獒也不敢跟徐清翊对视,在他眼里,这家伙可比什么擎霄尊君要恐怖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