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君, 你真要将他留在身边?”

玄衣男子脑袋两侧的兽耳往下一耷拉,脸色不见好,整个人看上去病恹恹的, 他偷偷往窗框边瞄一眼, 用手掩着嘴, 压低声音道,“他可是个疯的。”

站在他面前的人笑而不语,目光落在他的项颈边的伤痕处。

“没事,这点伤过两天痊愈了, 不必担心,”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想起往事还是心有余悸,“就算他救了我,但把我伤成这样的也是他, 这大起大落的, 我这具脆弱的身子骨可经不起他折腾。还有道君,你别忘了,他当年也曾害你魂散命殒,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个极大威胁, 要不还是把他赶走罢。”

“让他在外胡作妄为, 倒不如把他留在身边好生看管。薛獒,他跟你们不一样,他本来是人,后来才变成兽,再加上他对兽族有成见, 心魂失控也情有可原, ”

苏纨漫不经心地抱着手, 视线眺向远方,“我甚至想过,要是他真逞凶肆虐,作恶多端,我就杀了他,好将他命魂与我锁在一起,陪他去地狱把他这一世的杀戮之罚受完,再助他重新活一回。”

“道君,我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值得你为他这样做?”

苏纨不禁默然,突然又宛如叹气般的说了句:

“他这一生都过得很不好。”

他每次看徐清翊,总感觉好像在看他自己——一个永远都在被迫追赶别人影子,不断进行自我抹杀的自己。

这条路让他步步踩在刀尖上不说,每走一步,还要被期望的枷锁死死扼住喉咙,他走得实在痛苦,哪怕再多坚持一秒都无法忍受,所以他实在难以想象徐清翊究竟是怎样硬撑着咬牙走到今日的。

他也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苦苦挣扎过,才更想给他递上一盏灯——他想让他吃的苦都有回报,想让他受万人敬仰,想让他安稳无虑地做南华道掌门,想让他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鹤悬真君。

其实他都算好了自己死后徐清翊会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没想到这人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变成了兽,近在咫尺的盛名,地位,前途一夕之间化为乌有,怎能不叫他神思崩溃,变成如今这副疯癫模样?

苏纨漆黑的眼眸沉了沉:既然天道渺然,那就他来渡他。

“道君,要不是为了你,我这辈子,呸!我下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薛獒想起昔日同样被鹤悬真君重伤的赵余涯,瞬间感同身受,怪不得那家伙当时非说他是个疯子,原来真不是胡说八道。

“过两日,我会带他去趟兽界。”

这种灵魂附于龙体的事情他也不曾遇到过,倒不如找万树灵公问问,倘若它有办法就再好不过了。

“什么!道君,虽说他现在是条龙,但他对我们兽族依旧深恶痛绝,即便有您在,万一这家伙发起疯来,兽界怕也会损失惨重啊!”

“我想到了这点,所以用自身真元封印了他的灵力,倘若他硬要冲破真元,只会心脉受损,到时就算是灵力低微者,也能轻易制住他。”

“真元?”

薛獒料到了他这法子相当于玉石俱焚,也深知他心不可动摇,不由对这突如其来打破他们安稳日子的鹤悬真君一阵怨念。

天色突然变暗了些,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他的脚跟爬上来,攀附到健壮的脊背,再全然钻进他心头,冻得他不由一哆嗦。

嗅到危险临近,薛獒回头一看,白衣墨发的人正立在自己身后,一双黯淡无光的病眼里藏着凌轹杀机,窒息地抵在他命门上。

将死的恐惧再度袭来,他吓得毛发倒竖,耳朵往后一缩,「唰」一下躲到苏纨身后。

“这般怕我作甚?我还救了你的狗命呢。”

徐清翊跟只阴气森森的鬼魅似的,尖刀般的目光落在他紧拽着那人衣衫的爪子上。

薛獒忙不迭收回爪子,他能感觉到这人对他的厌恨和排斥,就好像是他抢了他视若珍宝的东西。

“去看阿杳。”

察觉出他俩之间的气氛不对,苏纨让薛獒先行离开。

薛獒飞快点点头,蹿出去时又忍不住扭头看了眼,竟惊讶地发现那疯子扑进了道君怀里,还厚颜无耻地亲了亲他的脸。

“你!”

他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冲上去把那疯子扯开,那人忽是从道君肩侧抬起眼,冷淡而尖锐地凝视着他,他顿感毛骨悚然,心头默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得又怕又气地溜走了。

临近日落,大片赤金色洒在街面,将行走的人影照得橙红橙红。

手腕上的银竹节随着步子移动发出轻晃,而后这手串的主人停下来,看向前侧摆得整整齐齐的泥人。

“这是清衡君。”

有稚儿指了指其中身穿九色云霞羽衣,头戴辰缨鱼尾冠,腰佩太华流云剑的泥人,与其它泥人不同在于,它并没有被刻画上五官。

“为何不画上脸?”

“清衡君化相千万,只要有渡世悯生之心,万物皆是清衡君。”

两人披着余晖一前一后走在金黄的街道上,行人与他们匆匆擦肩而过,眼里见到的是两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孔。

前侧的人忽是回过头:“师兄,你也可以是清衡君。”

“恶者渡世,痴人说梦。”

“善恶并不由身一概而论,而是由心。”

“你确定?”

有人语调轻慢,随手折下路边的一簇淡白杏花,杏花的香气引来了只尖翅纹环蝶,不一忽儿,被银灰兽气环绕的花倏然枯萎,停在花上的蝴蝶也坠落在风里。

折花者接住毫无生气的尖翅纹环蝶,送到面前人的眼边,神情枯涩且冷漠:“你看,它死了。”

苏纨神色不改,笑眯眯地看向他的脸,再握住他的手指替他合上手掌:“你想它活着,它就会活过来。”

指背传来暖和的温度,徐清翊盯着这张面孔看了良久,眼里隐隐透了些粼粼水光,他想起种在伏笙殿里的那开了满树花的海棠,粉的白的全部堵在他心口,在柔软花瓣的簇拥中,他听见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这人轻轻拨开他的手指,一只尖翅纹环蝶从他掌心里飞出来,飞入大片大片淡白的杏花花影中。

“师兄,是你被方寸之地困住了。”

眼前的人敛眸微盻,神姿清发,碧霞羽罗衣绦如云飘逸,声似沉钟,仿佛与他隔得悠远,只是自九重霄来时,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从此,他心里的神像有了脸。

握在右手的枯萎花枝也跟着活了过来,稍带红晕尖儿的花瓣飘落,落在青年乌黑的发间。

他顺手将它摘下放在手心,继续往前行去。

在他转身的一刹,徐清翊手里的花枝再度枯萎,这只瘦骨嶙峋的手只稍一用力,花枝就碎成齑粉,随风消散。

深沉如黑洞的眼落向前方那人骨节分明的手,似是想起这双手曾牵着少年,在人来人往中像要走到天荒地老,他面孔被阴暗笼盖,妒恨又开始疯狂地啃咬着他的心。

随后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这人的手。

冰凉的指节穿过掌心,紧紧绞住了温暖干燥的手掌。

“怎么了?”

苏纨不明其意,下意识想要挣脱。

岂料他却变本加厉地缠上来,指尖钻进他的指缝,索性与他十指相扣。

苏纨和他对视一眼,夕阳的余晖镀在他半张侧脸上,细密的鸦睫在他眼下横出一道阴影,显出几分疏离,偏生他眼边又带着绮笑:“陆杳行,我就不行?”

“……”

苏纨沉思片刻,得知他是说牵手的事,又觉得有些好笑,“师兄,阿杳年纪小,你怎能跟他比得,再者说,这街头巷尾哪有两个大男人手牵手的,又不是……”

他顿了顿,还是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口:“罢了,你想牵就牵着。”

鉴于这家伙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他也就懒得跟他解释了。

路人行色匆忙,街边的面摊上还有几个吃面谈天的闲客。

牵着他的手的人忽然停住脚步,指了指右侧:“赭玄。”

苏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里是一排排晶亮灿红的糖葫芦。

青苍早已覆没天地,雀鸟停在了枝丫上,叽叽喳喳叫了两声,毫无眷恋地飞走时,还不忘将树枝震得轻颤。

月白云缎长衫的人容姿清绝,如同冬日里落于松柏间的雪,哪怕他此时手里抓着根糖葫芦,也显得那糖葫芦无比金贵起来,仿佛他手上拿的不是糖球,而是会发光的翠羽明珠。

糖衣红艳欲滴,瞧着香甜。

他把糖球送到嘴边,轻轻咬破脆硬的糖衣,慢悠悠咀嚼几下,再看了眼身边的青年,略微皱了皱眉:“酸。”

“酸?”

苏纨看向自己手里的糖葫芦,也试着咬了一口,糖稀的甜与山楂果的酸混合在一起,酸甜恰好完美中和。

“我的不酸,你尝尝?”

他咬下串在最顶端的山楂果,把剩下的一串都递过去。

这人接过他手里的糖葫芦,身子恰好朝他倾来,再是仰起俊美无俦的脸,两片薄唇微启,脸不红心不跳地咬了口他叼在嘴边的山楂果,甚至都没有细细咀嚼,看他时目里的光似燃在风里的火,明明灭灭:“甜的。”

“……”

苏纨用手接住含在嘴边的红果子,一时心肌梗塞。

他不是都把手里的糖葫芦全给他了吗?为什么他还要尝他嘴里的?等这人疯病好了以后,再想起以前他对自己做的这些蠢事,会不会窘迫到无地自容,然后恼羞成怒,杀他灭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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