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纨负手立于案台边,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他脸色煞白如纸,眉头未展,长而密的睫翼结了层稀薄的霜花,身躯颤抖,蜷曲成一团,气若游丝。

“师兄?”

他试着唤他一声,见这人未做出反应,遂用神识探进其躯壳查看,内里一片寒凉,寒气自丹田中的元婴而生,与混乱的真气交杂,没让他爆体而亡已是万幸。

正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这人修的功法太过阴寒,阴寒久积不散,才会形成反噬之象,造成寒毒侵体。

极寒之症自然要用极阳之火来化解,他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凤明离火丹,此丹是众火性丹药中,最为赤烈的一种,光是熬火就要用个九九八十一日,练成的概率又极低,一个丹炉能出个一两颗就不错了。

这样珍奇难炼的丹药,眼下对他体内的寒毒已然毫无作用,看来这寒毒跟着他并非是一日两日,要想除去怕是困难得很。

不然就是……

苏纨思忖间眯了眯眼,神色变得冷厉可怖起来,他好像知道这人非救他不可的原因了:他必须要得到他的心头阳火!

顾名思义,心头阳火是悬在灵府中的命火,相当于万物生灵的活水之源,火灭,躯形如槁木,生气退散,徒具形骸,死活皆不得,同行尸走肉。

修道者结成金丹后,皆会得心头阳火,由于灵根属性不同,心头阳火吸收的气脉也大不相同。

譬如原主是天火灵根,浑然天成的火系气脉,体内的心头阳火自然比凤明离火丹炽烈多了,偏生这阳火还不能生剜硬剖,从躯体剥离出来的阳火若无心脉护养,则会日渐泯灭。

虽说徐清翊体内的寒毒存留的时间太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清除的,但发作时用阳火压制,久而久之,就能得以清化。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里带着不知味的冷意,原来徐清翊厉害是厉害,却也是个遭受寒毒折磨的病秧子。

苏纨用指腹碾碎手中的凤明离火丹,欲要移步,衣摆突然被拽住。

他下巴微收,不凉不热的视线蜻蜓点水般跃在那筋脉分明,殷血浸染的手背上。

手的主人浑身发颤,纤细的指节却绞紧了他的衣衫,似是抓住雪里的一点星火。

“醒了?”

苏纨轻声笑了笑。

这人眼睫微动,不知不觉抖落了尾睫边的几朵霜花,乌灰的眸被睫毛掩住,只在合拢处露出了黯淡的光,他奄奄一息,从体内艰难地呼出半缕寒气,染着血色的唇翕张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纨拂衣单膝半跪,探耳过去,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慢吞吞地撞进他耳里。

他说:“冷。”

梦里少年沙哑的声音忽然与此景重叠,惊得他心头一动:那个「小水鬼」是年少时的徐清翊?

他用力掐住他的下颚,毫不客气地将这张脸抬起来细细端详,同样一双漂亮又无神的眼,眉间隐着萧疏与清寒,只是比少年时五官长开了些,他先前竟没看出来。

少年时的徐清翊怎么会出现在他梦里?

他翻看原主记忆也是做无用功,松开徐清翊后,冷冷瞥了眼掌心里蹭上的血迹,又见那只揪紧他衣衫的手,心中一阵不悦,随手将它拨开。

二人指节相触时,苏纨明显感觉到这人在吸收自己体内的炎火之气。

他稍迟疑了半秒,这人的玉白指节已与他相缠相交,冰冷的指腹划过柔软温暖的掌心,顺着手指骨节间的缝隙穿插而过,紧紧相扣。

徐清翊现在就是个神思不清醒的木头美人,仅凭借着本能做事。

苏纨眼神一阴,心中有了主意,恶劣地勾起唇,用狠劲抽出手,笑眯眯地看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呆怔在原处。

这人眼里是一片不见光的青灰,死寂无声,只会静静等待手心残留的余温消散。

真是个傻子。

他将掌心覆盖在他的手背,拿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手腕处的那枚银环上,低笑道:“师兄,你既想我救你,就替我解开这镣铐上的封印,如何?”

这人自然不会回答,他也没想要他回应,自顾自地拢住其五指,往银环上轻轻一按,那细环顿时断裂开来,化成无用烂铁。

无了镣铐的压制,气脉充盈,汇流贯通,使他神清目明,舒畅翛然。

青年俯下 身,将唇凑过去,亲昵地贴着他的耳廓,柔声细语的好像在哄小孩:“师兄,今日我为你续命,日后,你可要做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反正这人的命脉掌握在自己手上,以后控制他就方便多了。

他抓起他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暖融融的白光顷刻间充溢整座庭院,恰似枯木逢春,万物复苏,光芒开绽片刻后忽是收拢,温柔又缱绻地缠绕在二人身上。

那夜,庭院里种的那株垂丝海棠忽然开了满树的花,粉的白的齐齐生在枝头,仰望着遥不可及的月光。

呜蜩时节,天色早亮。

伏笙殿的弟子们梳理整齐,容光焕发地往寝殿给师尊请早安。

嫦姝走在最前边,腰上挂着铃铛,她步子轻快,走一路铃铛响一路,直到步入庭院,那铃铛声才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呼:“师兄,你们快来看!”

落在后面的几个弟子忙赶过去,一眼就望见院里的海棠树,青绿的叶子衬着粉白的花瓣,在风里招摇,璀璨明媚。

“它怎么会开花呢?我别是在做梦罢?”嫦姝揉揉眼睛,掐了一把身旁师兄的胳膊。

“啊!”师兄痛得喊出了声,无奈地看她一眼,“不是做梦,这株海棠师尊都不知道种了多少年了,从未见过它开花,本以为是病了,可它除了不开花,年年都长得好好的,今日倒是奇了怪了。”

“快去告诉师尊!”嫦姝眉开眼笑,愉悦的像只银颏山雀,扑棱着翅膀往寝殿冲。

铃声「叮叮当当」在廊边回**,长廊的尽头,梨花木门紧闭,少女不由放慢步子,忽见有人从寝阁的窗中跃出。

青年头发用布带松松垮垮束着,萧萧白衫,洁净无瑕,回首时眉中疏狂之意**,配上那肆意洒脱的神态,总令人思起那泼墨挥毫的文人风骨。

他自然是发现了她,嘴角一咧,笑得高深莫测,随后伸出细长的食指抵在唇边,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嫦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那人消失在海棠花影里,心里有些忐忑:五师叔怎么会从师尊寝阁里出来?还是翻窗出来的?

她五师叔和师尊,曾是众门派上下皆知的死对头,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亦不可能好到同居一室罢!

嫦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上前一步朗声道:“弟子嫦姝向师尊问安!”

等了良久,只等来了一阵沉默,她握紧了腰间的铃铛,想着干脆鼓起勇气推门而入,那薄凉的音色跃然入耳:“退下罢。”

听音察觉她师尊无恙,那根紧绷的心弦松散开来,她重新恢复了那灵动如雀鸟的活泼模样,给他报喜道:“师尊,弟子给您带来个好消息,您亲手种在庭院里的那株哑海棠,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开花了,可多可好看了。”

“嗯。”

那人好像不诧异亦不惊喜,淡淡应了句,又归于无声。

「铛」的一声,冗长沉重的钟鸣在山间漾开时,百来道光影御物速往堂庭峰行去。

这是堂庭峰的传事钟被敲响了,门规有云:传事钟鸣,一击令,二击议,三击危,四击退,五击祭,分别是集结,议事,遇危,退避,祭灵。

钟只响了一声,是让门派众人速速往堂庭峰集结。

伏笙殿寝阁的菱花窗大开,正对着院子里那株开得茂盛的海棠,挂在翠绿枝子间的几个花骨朵儿像灯笼似的在风中摇摆。

徐清翊换下染血的衣衫,怔怔看了会儿满树的海棠花。

周围残存的几缕炎火真气,暗示着那人刚离开不久,他目光不自觉落于手掌,掌纹似泛有荧光,随着脉络徐徐流淌。

“铛……铛……”

又响起两声浑厚的钟鸣,算上方才那声,已被守钟人敲击了三下。

徐清翊阖目凝神,召来识海中的霜隐剑,银剑浮于上空,剑身处数道精细云纹焕着流光,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御剑往堂庭峰去时,他下意识往暖阁投去一眼,阁中空无一人,摆设整齐,甚至没有半点尘埃。

他转过眼,衣袂飘飘,消失在山影中。

数百道光影从天空中掠过,这一幕如流星的奇特天景倒也难见,弟子们面色庄重,各个皆知这传事钟鸣三下乃门派遇危之象,大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次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忧心忡忡道。

“别是赭玄道君又走火入魔了?”

“唉,真不明白掌门当时为何要救他,他这么坏,就该死了算了!”

“嘘!你小声点!放心,有掌门在,不会有事的。”

三个弟子结伴而行,风风火火行了大半路,撞见前方那青衣长衫的人影时,不由都急刹住了剑。

“那,那是……赭玄道君!”

“完了,撞着谁不好,非撞着这个鬼见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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