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纨最近有些头疼。

为了贺景三天两头找他收徒的事情。

这老头仿佛是头犟驴转世,不论他冷言冷语也好,坚决推拒也罢,仍是改变不了贺老头一颗比磐石还要坚定的心。

由于原主「威名远扬」,他住的雁埘峰冷冷清清,是个「与世隔绝」之地,鲜少有弟子敢往这边来「送死」。

今日风穿竹廊,送来自然之音。

苏纨瘫在藤椅里,听风品茶,怡然自得。

少年清扫完外殿,见仿佛在藤椅里沉沉睡去的青年,忙从寝阁里拿了件深色暗纹织锦大氅出来,轻手轻脚地披在他身上。

“没事,我不会着凉。”

他犹然闭着眼,温和如潺缓化养万物的潜流。

十九从来都不吵他,其恭顺乖巧,心如玲珑,行事润物细无声,让他觉得与他相处极为舒服,他这殿里应当是容不下别人,有个十九就够了。

至于那叽叽喳喳的累赘徒弟,他是坚决不会要的,免得打搅到他的清净日子。

_;

灰衣少年趴在练剑场旁,认真端详着里头练剑的弟子,面露憧憬之色。

莫秋折显然注意到了他,刚认为他有些面熟,乍得想起这人是之前被方司垣打伤的外门弟子。

他记得他当时发誓的模样,如有金石之坚的气魄,受尽屈辱亦百折不挠,他好像,是叫宁璇生。

少年在旁边看了没多久,像是听见了什么,变得满脸笑意,急急忙忙地往后方奔跑。

莫秋折见其后显出炎火之气,心下明白定是那恶狗在那里,他转身后退一步,略怔一会儿,忽又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前方荒草丛生,青年叼着根野草,单手支住脑袋,侧首斜睨那少年:“你想学剑术?”

少年有些窘迫地笑了,为难地摸了摸后脑勺:“弟子修为浅薄,就算是学了剑术,也难以与其他双灵根的师兄师姐相提并论。”

这话不由地勾起了脑海里久远的回忆,莫秋折下意识蜷曲十指,面上愤然作色,犹薄暮冥冥。

在道界,天赋修为高者被奉为大乘,哪怕武学不精也能靠术法弥补,遂武学在道门逐渐不被看重,众人都在为法术修行追星逐月,绞尽脑汁提高修为,唯独他没有融进这大流之中。

他是众人眼里不靠修行靠剑术的异类。

长老们说:“修道者,道为本心,武为辅成,剑练得再好,修为低微亦不如人!”

他敬重的师尊也说:“无深厚修为支撑,你凭什么拿起这把剑!”

可他灵根寻常,再怎么修炼,都不如那天赋异禀之人。

那人只用真气带出掌风,就轻而易举地震碎自己练了十年的剑,然后把脚狠狠踩在他脸上,碾碎他的自尊和骄傲,尖刻讥讽:“剑练得好有何用!论修行天赋,你就算修个上万年也终究是个废物!”

他委实不甘心,偏要拿起这把剑打破道界修行术法至上的规矩,好叫那人看看!

百年如一日的坚持剑道,让他在漆黑一片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备受非议。

甚至有时候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样坚持下去究竟有没有意义。

“世上哪有这么多天赋异禀之人,”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开口,“能人皆在自己的擅长之处竭力求胜,以此夺得大乘,亦成强者。”

莫秋折从回忆里脱身,见那「恶狗」摘掉口中的野草,眸光意味不明:“说起来,我虽不喜欢那姓莫的,但不得不承认,在剑道上,他出类拔萃,非我等可比。”

他愣了愣,脑袋里抽痛一下,耳中忽而发出嗡鸣。

那人一双眼睛半阖着,睫翼盖住眼尾后,余下阴影,突然问少年:“你知道当初莫秋折为何收伪灵根的方司垣做徒弟吗?”

“是因郇阳殿主受方司垣苦苦哀求的假象蒙骗,一时心软才收他入门。”

宁璇生对这事记得清楚。

“愚蠢至极。”

他唇薄色浅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他是不愿让新芽蒙尘,被俗世和规矩践踏,变得残破不堪。人一旦太守规矩,就容易画地为牢。”

这些话顿时如晴天霹雳,劈在莫秋折的五脏六腑,使他身形颤晃。

“你说对罢?三师兄。”

那人深邃的瞳孔里泛着湛湛清波,笑着唤了他一声。

得知郇阳殿主在旁侧,宁璇生惊奇地扭过头,见那翡青软缎墨梅纹襦衫的男子立在轩辕柏树边,面部被蒙上层薄雾般,眇眇忽忽,令他难以看清楚。

“三师兄,既然你来了,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一句,玄阴剑法的第十三式到底是什么?”

苏纨这几日没闲着,早偷偷摸摸地混到郇阳殿里翻过玄阴剑法的剑谱,可惜剑谱上只记载到十二式,根据末尾连招来看,必定还有第十三式,既偷不到,那就光明正大地找他要。

莫秋折一声不吭,心头纷纭杂沓,回身便走。

见此苏纨面色冷了下去,想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决定逼他出招!

他一个鹞子翻身,身体瞬间腾空,化作一道青云,抽剑时剑音铿锵,直指向那人雪白脖颈。

莫秋折躲也不躲,任由这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其眼神疏离,无惧无畏:“你就算杀了我,也休想得到第十三式剑法。”

见招数不奏效,他心底腾起一股莫名的躁气,只差一式,自己便能成为整个道门剑术最厉害的人,结果这狗东西偏在关键时刻给他掉链子!

他怒意未显在脸上,反而笑着问:“三师兄何故如此?”

莫秋折眼里隐约闪出恨怒交织的光,片刻后又想起什么,那怨恨突然归于平淡无声。

他瞳孔颤动了下,展现出微小的不易察觉的痛苦,复杂的眼神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最终沉沉开口:“因为你不配。”

因为我不配?

回到雁埘峰的苏纨抿了一口茶,莫秋折最后那句话时不时在他脑海里浮现。

原主是对他做了什么事,让他至今都耿耿于怀。

他黑眸倏然眯紧,陷入沉思。

夺妻之恨?杀父之仇?感觉都不靠谱。

直至柔和的风倏然混进寥寥清冽,拂在他发丝与脸颊上,令他驰目望去,徐清翊一袭雨丝锦水纹大袍,玉佩琼琚,云容月貌,更甚天人之姿。

难得对他眼不见为净的人会亲自找上门来。

他吩咐十九去备茶,自己则起身相迎:“师兄今日怎么得空来我长昭殿?”

“受贺长老所托。”

徐清翊直言无隐,淡而不厌。

这家伙过来走流程呢?

苏纨忍俊不禁,知晓他是贺景请来的说客,不想这人直白地丢了句话过来,让他自己悟。

“师兄啊,敢问贺长老托你前来,所谓何事?”他明知故问。

徐清翊黛色的眉尖轻轻拧起来:“乃是收徒一事。”

“师兄对此有何高见?”

“你门下之事,自由你定夺。”

徐清翊似冬日的山寒水冷,半分不愿多谈。

此刻十九端了茶上来,毕恭毕敬地呈给他。

茶水冒着热气,茶香扑鼻,苏纨当即就闻出这茶为日铸雪芽,他在伏笙殿住过一些时日,知道殿里用的就是这种散茶。

他沉思片刻,用指尖摩挲了一圈白瓷杯壁,自从他让十九换凉茶后,原主平日喝的雀舌早换成了夏枯草和嘉应子,这日铸雪芽是从何处来的?

以徐清翊和原主的关系,这两人应当不是能平心静气品茶的至交好友,那殿里怎么会备徐清翊常喝的日铸雪芽呢?

疑心一动,苏纨低头冷森森地笑了笑,疏略扫过他那七窍玲珑心的门童,身体里的血液陡然冰冷下来:这家伙可能不简单,别是徐清翊安插在原主身边的人。

不然徐清翊来都不来长昭殿,他还心心念念地时刻备着日铸雪芽,若不是贺景所托,这番心意大概永远见不到光罢。

是这小子装得太好了,无微不至,低眉顺眼,丧失人格般潜伏在他身边,连他都信以为真了。

他又想起那日做的梦,原主在走火入魔之前,曾喝下十九递来的那杯热茶,所以那杯茶,到底有没有问题?

苏纨神色自若地推开茶杯,棱角分明的脸幽沉顿刻,又恢复如常:十九这家伙,他大约是没办法再信他了。

“真可惜。”

路过伏笙殿主院时,嫦姝叹了口气。

庭院里的那株海棠几乎是一夜凋谢,好比无缘无故生了一场大病,整棵树都蔫蔫的,余留下的绿叶子都没以前那样新亮了,给她心疼坏了。

“师妹,别长吁短叹了,有这时间不如多练心法,今日开山收徒,你要是还只想着扎纸鸢,就要被新来的师弟师妹比下去了。”

她三师姐忍不住出声调侃。

“怎么会呢!我可厉害了!”

嫦姝气呼呼地反驳,不忘跟着师兄师姐们御剑往堂庭峰赶。

新入门的弟子早等候在了主殿前的场台上,掌门殿主及长老们皆坐在高位,望着殿主中空缺出来的位置,嫦姝不由问道:“五师叔今日会来吗?”

“肯定不会来!以往开山收徒之日,长昭殿主从来都没出现过。”

“唉!那今年岂不是一个亲传弟子也没有?三师叔和七师叔门下弟子众多,不可能再收徒了。”

正小声嘀咕着,暖意如春风迎面扑来,霎时万籁俱寂,青年换了身暗青勾云纹织金长袍,明眸皓齿,眼角细而微弯,似晚春初绽的桃杏,皎若炎阳透朝霞。

底下那意气风发的少年见是他,清澈的眸里一亮,眼神直接长在了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剧情是不是太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