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晓哭着跌坐在地, 王衍紧紧咬着嘴唇,所有的警队队员都在呜咽。

沧海之上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雨之中, 义无反顾地向巨型游轮疾驰而去。像风雨中振翅的蝶, 像烈火中偏执的蛾。

片刻,浑身湿透的路鹤里登上了游轮。雇佣兵将他带进了裴子卓的房间。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咸湿的海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 很快就打湿了一片。

“七号炸点, 为什么没有按计划引爆?”裴子卓咆哮着冲向路鹤里。

路鹤里阴沉着脸侧身闪过, 眼中喷火:“我还要问你呢,七号工厂内部为什么有内鬼?老子差点交代在警察手里!”

裴子卓冷眼上下扫视, 忽然阴声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路鹤里向后捋了一把湿哒哒的头发, 冷冷道:“老子是警队那帮小崽子的祖师爷爷,他们拦得住我?”

裴子卓胸口微微起伏,目光闪烁莫测,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你还问我, ”路鹤里先发制人,“几家工厂的位置是谁暴露的?为什么还有备用计划, 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子卓在房间内来回踱了几步, 摆手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先离开A国。”

“排污口在哪?”路鹤里问, “会不会波及江焕?我们可是说好的。”

这种过于直接的问法, 对于一个卧底来说,实在太过突兀又冒险,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他没办法抽丝剥茧, 一点点地套出情报。

果然, 裴子卓眼皮一抬, 眼中精光灼灼。她刚要张口说什么,阿弥突然推门而入,“路哥,你开过来的船,开关好像坏了,为什么没法熄火?”

他拉住路鹤里的胳膊就往外走,“你来看看,这个发动机声音太大了,会暴露我们的位置。”路鹤里眼睫一闪,跟着他出门,没有两步,就被阿弥拉进了一个无人的仓库。

“教授已经怀疑你了。”阿弥关上门,急促道,“工厂内部有人看到,是你把异氰酸甲酯导入气体燃烧塔。”

路鹤里:“不是,你听我……”

“别说了,说什么我都不信,你他妈就是卧底。”阿弥怒声道,“你快下船,那边有个窗户。”

路鹤里站着不动,对上阿弥的视线,低声道,“不行,我得拿到排污口的位置。”

阿弥怒声低喝:“污不污染的关你什么事,你和焕哥去国外不就行了?赶紧跳海,不然就来不及了。落在教授手里,肯定会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话没说完,隔壁的房门就敲响了,走廊里响起纷杂的脚步声,雇佣兵跑来跑去地大声呼喝,正端着枪挨个房间地搜查。

阿弥和路鹤里同时一凛,闪身躲到门后。

“等会儿我引开他们,你快跑。”阿弥说,“我跟教授好几年了,她不会把我怎么样。”

“草,老子轮得到你一个小屁孩保护?”路鹤里怒声,“你把排污口的位置告诉我!老子自己跑。”

阿弥犹豫了一下,破门声就逼近到了眼前。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厚实的铁门被轰然撞开,路鹤里扑倒阿弥,抱着他往里一滚,随后而来的一梭子子弹就扫中了他的大腿。

路鹤里疼的额头冒汗,浑身直抽抽。阿弥踹倒了一排箱子抵挡子弹,一声不吭地拖着路鹤里,奋力把他拖到了仓库的最里面。

“你走吧。”路鹤里喘着粗气道,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小小年纪的,多学点好。”

阿弥没搭理他,抿着嘴,抬手按了几下墙上的密码锁,哗地一声,一道窄小的铁帘门突然向上收起。

“其实我也后悔过的。”阿弥一边用力把路鹤里往里拖,一边低声道,“尤其是教授真的下令启动七号炸点的时候……我是化学专业的学生,我知道那些东西的威力有多大。”

路鹤里来不及听他忏悔,抬起满是汗水的脸:“这是什么地方,草,密室?玩得挺像那么回事啊……”

“这是机要药品储藏室。”阿弥把路鹤里扔到最里面,转身奔向门口,举手去拉那道卷上去的铁帘,“只有教授和我知道密码,我们在这里藏一会儿,等焕哥来救……”

话没说完,阿弥的身子突然一晃,额头一下子栽上了刚刚拉下一半的铁门。

“怎么了?”路鹤里挣扎了一下,想要站起来去帮他。

“没事。”阿弥大口喘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轰」地一压,一瞬间光线和雇佣兵都被挡在了门外,卷帘门严丝合缝地卡上,随着电子音滋滋转了几声,落了锁。

“啪啪啪——”紧接着,一串子弹打在了铁门上。

小小的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阿弥也一下子没了声音。路鹤里向他的方向伸手摸了摸,试探着叫:“阿弥?”

一片漆黑之中,终于响起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随着开关啪嗒一声,房间里豁然明亮。

路鹤里眼睛微微眯了眯,努力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线,却在视线清晰的一瞬间,猛地睁大眼睛。

阿弥胸前中枪,已经在衣服上蔓延出了大片大片的鲜红,身子歪倒在墙边,看起来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

“阿弥!”路鹤里松开按着自己伤口的手,挣扎着向他扑了过去,双手扒开了他的上衣,苍白的皮肤上,一个血洞赫然出现,正中心脏的位置。

“挺一下。”路鹤里一把扯下自己的护颈项圈,把猫咪Omega的疗愈信息素迅速释放出来,奶糖味混着血腥气,充斥着小小的房间,生与死在须臾之间无声地博弈。

“路哥,你猜,阿璧死之前,在想什么?”阿弥口鼻喷血,脸上却带着一丝笑。

路鹤里抿着嘴,死死按住他胸前汩汩冒血的血洞,哑声道:“别说话。”

即使是疗愈信息素,也不可能救活一个心脏中枪的人,大概只能延缓一小会儿他心脏衰竭的速度。

“他大概在想,好可怜啊,争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焕哥为了救你,最后竟然不惜拉着他一起下地狱。”阿弥一边笑,一边吐血,把胸前的衣服都染红了。

“我们都是可怜的人。”阿弥的目光开始涣散,喃喃道,“你,我,阿璧,陈明远,教授。我们都是可怜的人。”

阿弥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年轻的脸庞褪尽了全部的血色,他最后挣扎着扬了一下头,鼻翼动了动,脸上带着笑:“谢谢你,路哥……真甜。”

“小时候……焕哥也给我买这种奶糖吃。”

很快,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失去意识之前,他用最后的力气,在路鹤里手心划下几个数字。

36,117。

他的嘴唇张了张,但是发不出声音,颤抖着用口型留下几个字,

“你别死。”

路鹤里,你别死。你死了,焕哥会难过的。

弥留之际,人生片段如电影一样闪回。

七年前,江焕坐在暖黄色的沙发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阿弥,你要读书,你要有自己的人生。你不是为了我而活着。”

“你想上大学吗?我带你去大学校园里看看,你说不定会喜欢的。”

“学化学好不好?这样的话,我父亲的公司一定能给你提供一份工作,你一毕业就可以上班了。”

“阿弥,我喜欢上一个人,他很优秀,所以我也要变得像他一样优秀。你也是,要上大学,才能遇到一个很优秀的人……”

……

可惜,他还没有遇到那个很优秀的人,却先遇到了将他拉入地狱的裴子卓。

江业左很混蛋。这个世界很混蛋。走错一步就无法回头的人生规则也很混蛋。但焕哥那么好的人,像清风,像朗月,像黑夜里温暖的路灯,不该就这样难过一辈子。

他会来救你的吧,他会来救你。

……

军舰上,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紧绷着,气氛一触即发。

死一样的寂静中,对讲机忽地亮起,路鹤里的声音传来,“03,02呼叫。”

江焕的手指瞬间收紧,“03收到,请讲。”

对讲那头,路鹤里微微喘息着,声音却清晰稳定地传来,“目标坐标,北纬36度,东经117度。完毕。”

“03收到。迅速撤离。”江焕顿了一下,用力重复,“迅速撤离。”

拿到最终坐标,意味着危机暂时解除,所有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咚地一下,悬在嗓子眼的心脏重重落回胸腔。江焕切换频道,接通了基地的通讯信号,“03呼叫。目标北纬36度,东经117度,请迅速关闭下游闸门拦截水流,封堵所有受污染水源的外流出口,同时派化学专家前往稀释有害物质。”

“收到。击沉游轮。”

击沉游轮。

现场安静了片刻,江焕呼吸急促,眼睛紧紧盯着游轮,切换到路鹤里的频道:“02,你撤离了吗?”

对讲机死了一样的寂静。

旁边的军方中将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些迟疑地提醒了一句:“炮弹已经准备就绪……”

“等一下。”江焕极目远望,颤抖着说,“等一下。”

“报告,目标游轮距国界线还有一海里。”旁边的军人一板一眼道,“我方舰队均已撤至安全区域,请求发……”

“等一下!”字字钻心,江焕嘶吼着打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海面。

“卫星监测显示,没有任何人从游轮撤离。”海军中将神情复杂,用难得诚恳的口气对江焕说,“我知道路队长是一个优秀的警察,我为我之前的话,向你、向路队长、向中央警队道歉。我理解你对战友的感情,并愿意对这种感情给予最高的尊重。但是现在,他必须要为帝国做出牺牲,相信你和你的同事都能够理解……”

“再等一下,中将。”江焕颤抖着,目光缓缓地移向军方中将的脸,语气里带了一丝恳求,“他是我的爱人。”

中将一怔,周围所有人都一怔。

江焕望着海面尽头若隐若现的游轮,拿着对讲机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声音沙哑着一遍遍地呼叫:“02,迅速撤离。”

“02,迅速撤离!”

“02!迅速撤离!!”

“02!迅速撤离……”

对讲机毫无回应,江焕的嘶吼一声比一声悲怆,一声比一声绝望,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裹着海风卷向无边的水面,连旁边的军方中将也跟着红了眼睛。

片刻,对讲机的频道中终于传来路鹤里的声音,依然沉稳如常:“02收到。我已无法撤离,按原计划行动。”

“路队!”江焕惊惶嘶吼,身体向前猛地一扑,险些翻下甲板掉进海水里,“迅速撤离!”

“江队,我受伤了,无法撤离。”路鹤里的声音很镇静,“按原计划击沉游轮,快。”

“报告总指挥。”旁边的军人看着江焕惨无人色的脸,声音也跟着有些迟疑,“目标距国境线已经不到0.3海里,即将在30秒内离开我方军事管辖范围。”

他的声音由踟蹰到急促,所有人的目光都紧张地聚集在江焕身上,甲板上鸦雀无声,只有海浪一遍一遍地冲刷着船身,时不时撞击出令人惊心肉跳的巨响。

“20秒。”

“15秒。”

“报告总指挥,现在已经不到10秒了……”

“准备发射!”

江焕蓦地吼道。甲板上的不同方向,同时响起了数个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倒计时三秒。三。”

“二。”

江焕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几乎不像人声。

“一。”

嗖——

一枚黑漆漆的炮弹,从他们所在军舰上骤然发射,投向远处乌沉的海面。

炮弹飞离军舰的同时,警队的对讲机突然亮起,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公共频道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并不急促,也不悲伤,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一字一字,格外清晰,

“江焕,我爱你。”

轰——

话音刚落,震彻云霄的爆炸声伴随着蘑菇云冲天而起,海面上暴发出世界末日般的巨大浪花,无数停在海岸边的汽车同时发出疯狂的警报声。

海天尽头处那艘巨大的游轮,瞬间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火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