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直到玻璃隔断被敲了几下, 两个人的嘴唇才分开。

顾梦生推门进来,怒道:“路鹤里,你给我出来!患者心电监测、血氧浓度和血压监测全部异常, 报警器响了三分钟了, 主治医都冲到门口准备抢救呢。要不是我把监控屏幕关了,你俩就现场直播了。赶紧出来!”

路鹤里耳朵发热,躲闪着顾梦生的目光, 唯唯诺诺:“昂昂, 知道了, 这就出来。”

江焕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眼巴巴地:“你明天还来吗?”

“来来来。”路鹤里哄小孩似的, “松手松手, 让医生进来。”

“好。”江焕嘴上答应着,手还不听使唤地紧紧拽着他袖子。路鹤里哭笑不得,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指里抽出来,拍拍他的脸, 哄道:“走了,卤蛋。”

身高187、体重74kg、这个月就满26岁半的刑警大队长江焕, 像个被家长第一天送进幼儿园的4岁小孩, 努力地抬起光溜溜的脑袋,目不转睛地追着路鹤里离开的方向。顾梦生怕他脖子也骨折了, 把他脑袋按回枕头上, 戴上氧气面罩,又按了一下开关, 刷地一下把玻璃隔断变成了模糊的, 阻断了他看向路鹤里的视线。

“闭上眼睛, 呼吸。”顾梦生看着仪器显示屏, “你大脑已经缺氧了,眼睛不花吗?”

江焕突然一震,环顾人去屋空的病房,在氧气面罩下含糊不清地问:“刚才是我眼睛花了吗?大脑缺氧的幻觉?”

顾梦生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眼没花,我看见路鹤里亲你了。他都三天没刮胡子了,不扎得慌吗?啧啧。”

“三天没刮胡子?”江焕问。

“嗯,这傻比在你病房外蹲了三天三夜,都快变成石狮子了。”顾梦生叹口气,指指他的鼻子,“我认识他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傻比这样子,你以后对他好点。不然等你下次落到我手上,我亲手把你氧气管拔了。”

江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几秒钟,突然咧了咧嘴,费力地说,“顾医生,医院二楼东侧患者意见簿的第23页和24页,你帮我去撕了吧。”

“嗯?”顾梦生奇怪地挑挑眉毛,就听江焕傻笑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

顾梦生满脑门的莫名其妙,他回到隔断外,路鹤里已经脱好了无菌衣,有点不放心地问,“报警器为什么响?”

“心率130,血压180,血氧饱和度都降到90%以下了,你说呢?”顾梦生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俩在病房里搞上了。”

路鹤里只听见了前半句,瞪大眼睛:“有危险吗?”

“怎么没有。我再晚进去1分钟,患者就要开心得晕过去了。”顾梦生板着脸,“再晚2分钟,急性脑出血都有可能。你亲一下得了,怎么还啃没完了?早知道不让你进去了。”

路鹤里耳朵一热,就听顾梦生警告道:“他是重症监护患者,应该避免情绪波动。你是不是想看到他的死亡通知书上写着——死因:高兴死了。啧。”

路鹤里像每个挨骂的患者家属一样,条件反射地对医生点头哈腰:“嗯嗯,我下次注意。”

顾梦生斜了他一眼,推门出去了。路鹤里刚跟着走出病房,耳朵就被老汪揪住,警员们呼啦呼啦地围上来,二十多双眼睛充满谴责地看着他。

“路鹤里,人小江生命垂危,你还跟他吵架?”老汪拧着他的耳朵质问。

路鹤里疼得直跳脚,歪着脑袋叫:“靠,靠,松手!谁跟他吵架了?”

老汪瞪着他怒吼:“你不跟他吵架,他能气得心律失常血压升高吗?警报把一层楼的医生都引过来了!”

路鹤里语塞,总不能说老子把他亲到心律失常了。心里有鬼,只好乖乖地让老汪揪着他的耳朵,嘟囔:“下次不了呗。”

老汪看着他熬红了的眼睛,忿忿松手:“你回警队值班,不许再接近江焕的病房!”

“那你问姓江的同不同意,他还让我明天给他带排骨汤呢。”路鹤里摊摊手,信口胡诌,“他听说我厨艺高超,一哭二闹三上吊,说如果喝不到我做的排骨汤就死不瞑目。明天我来不了,他要是绝食你可别怪我。”

老汪信他个鬼:“你会做饭?你家有锅吗?小吴,明天你先尝尝再送进去。”

路鹤里老脸一红,讪讪道:“切,别小瞧老子,老子厨艺很厉害的,等着。”

从医院出来,路鹤里直奔肉店,看着一排排的肉,两眼一抹黑:“老板,做排骨汤要多少排骨?”

老板用刀在排骨上比划了一下:“一斤左右吧。”

案板上血糊糊的肉让路鹤里一阵恶心,屏住呼吸移开了视线:“给我五斤。”

老板疑惑地扬扬眉毛,路鹤里自我认知清晰,讪讪解释:“我怕我一次成功不了。”

见多识广的老板噗嗤一笑,一边剁着排骨,一边问:“第一次做呀,谈恋爱了吧小帅哥?”

“没。”路鹤里慌张道,声音超大地反驳,“学做饭不行啊。”

“行行行。”老板看他脸都红了,故意逗他,“准备做排骨给谁吃啊?”

“给……”路鹤里支支吾吾,“我家的狗。”

老板哈哈大笑,看他是新手,特意把排骨剁成了小块,给他分成五份装好。路鹤里提着5斤排骨,又在菜市场里转了半天,按照菜谱买了葱姜、玉米、红枣、枸杞,油盐酱醋料酒,还买了菜刀案板外加一个锅,然后大包小包地提着回家。

上楼的时候遇到居委会的薛阿姨,薛阿姨见他居然破天换地买了菜,大呼小叫的:“哦呦,小路呀,你买排骨啦!我就说嘛,过日子的人哪有不自己开火做饭的啦,你是不是准备结婚啦?”

“没,准备养狗!”路鹤里面红耳赤,匆匆逃回自己家。

他待在小小的厨房里,开着一盏灯,手机屏幕放着教学视频。见多了血光的人,是不太喜欢生肉的,路鹤里一摸到排骨,就干呕了好几次。握枪的手指笨拙地洗葱、切姜、剁玉米,握着一把勺子等在锅边,从下午4点折腾到凌晨1点。第一锅他尝了一口就吐了,第二锅有进步,尝到第三口才吐,第三锅做出来的排骨汤,终于能忍着喝下一碗了。

小兔崽子大病初愈,应该没什么胃口吧,最多也就喝一碗。心存侥幸的路鹤里把排骨汤倒进保温壶,然后精疲力竭地瘫在沙发上。

他一边啃着失败的两斤排骨,一边怀疑人生:妈的,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老子五年前骨折的时候,也不是自己要喝排骨汤的,为什么要在五年后的深夜还这笔债!

路鹤里叼着没滋没味的排骨,洗了洗手,打开台灯,开始翻那些信。他想看看小兔崽子为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自己有什么也能为他做一做的。

他没有谈过恋爱,也不觉得自己在跟江焕谈恋爱。他就是莫名其妙地想对这个小兔崽子好一点,不要让他再躺在地毯上流眼泪,或者孤零零地坐在露台上抽烟。既然他只要对江焕好一点点,那小兔崽子就幸福得要死,举手之劳何必不做呢。路鹤里为自己的行为找着借口。勿以善小而不为嘛,跟喂路边快要饿死的流浪狗一个道理。

再说,看到他冷冰冰的脸笑出小酒窝,好像有点让人愉快。

男人有酒窝还挺好看的。路鹤里想,摸了摸自己啥都没有的嘴角。啧啧,酒窝是啥触感,有点好奇……下次见到能不能戳一戳啊。小兔崽子脸皮那么薄,会不会跟我急?

路鹤里开始默默盘算,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名正言顺地戳一戳江焕的酒窝。

深夜的城市里,小小的窗口亮着一盏孤灯。少年一生追随的光,终于从缝隙里,悄悄透进来一丝灿亮。

——

第二天早上8点,路鹤里就被闹钟叫醒了。按掉了5个闹钟之后,8点零5分,只睡了4个小时的路鹤里艰难起床,拎着保温桶到医院送饭。

江焕脱离危险,从ICU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守在医院的警员们都回去了,只留了两个人陪护。小吴坐在门口,看到路鹤里果然拎着保温桶来了,一脸警惕,“我要先尝尝。”

路鹤里切了一声,拧开盖。小吴用试毒的悲壮表情,手指蘸了一点塞进嘴里,顿时整个脸拧成一团:“排骨汤不就是把排骨丢进锅里吗?这也能做这么难喝,您可真是个人才。”

对比一下前两锅,你就知道这一锅多好喝了。路鹤里嘴硬道:“祖传秘方,里面放了一百二十八种中药材,包治百病。你不懂。”

小吴将信将疑地把他放进病房,门一打开,望眼欲穿的江焕眼睛就一亮,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小吴见他如此期待,站在门口疑惑道:“路队的排骨汤真这么神?”

“那是。”路鹤里毫不留情地把他关在门外。他刚走到病床边,江焕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路鹤里接住他的手,把保温桶放在一边。

江焕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摸了摸,又摸了摸,良久,长舒一口气,喃喃道:“吓死我了。我害怕是个梦,昨晚一宿都没敢睡。”

路鹤里也不是没被人直球告白过,但江焕不说爱你、不说想你,只说了句「我害怕是个梦」,竟然让他头一次有点脸红。路鹤里在他旁边坐下来,指了指保温桶,有点不好意思,讪讪道:“排骨汤。”

江焕看了一眼保温桶,然后目光又黏回路鹤里身上。路鹤里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他的目光剜下一块肉来了,躲避着他的视线,打开了保温桶的盖子。然后,第一次做饭也是第一次给人送饭的路大队长发现,他没有带勺子。

路鹤里把门打开一道缝,让小吴去借个勺子。江焕仗着自己现在是重病号,路鹤里不能揍他,鼓起这辈子的勇气,明晃晃地暗示:“路队,我现在就想喝。”

路鹤里哪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竖起眉毛:“少来,忍着。”

江焕瘪了瘪嘴,突然整张脸皱成一团,发出痛苦的**:“啊,疼……”

“哪疼?”路鹤里一慌。

“胃,胃疼……太饿了,是不是要胃出血了。”江焕颤颤巍巍地举起缠满了绷带的手,表情郑重,“路队,我要是死了,以后二队就交给你了,公章放在我办公室左边第二个抽屉里,密码是……”

“草,闭嘴。”路鹤里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破釜沉舟地举起保温桶,喝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嘴对嘴地送到了江焕嘴里。

“怎、怎么样?”路鹤里心虚地问。

“好喝。”江焕咂了一下嘴,意犹未尽,傻笑着看他,“还想喝。”

开颅手术也会损伤味蕾吗?路鹤里疑惑地又含了一口,俯身送到他嘴边。

“路队,勺……”小吴突然推开门,然后就像被点了穴,整个人冻在病房门口,勺子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扑——”路鹤里嘴里的汤兜头喷了江焕一脸。

他忙不迭地直起身来,擦了擦自己的嘴,语无伦次地解释:“你你你家江队心脏骤停,我我我给他做人工呼吸呢。”

“啊!”小吴毫不怀疑,掉头就跑,“医生!医生!”

江焕一脸油花花的排骨汤,眼睛盯着路鹤里,笑得快要撒手人寰。路鹤里抽了一张纸,恶狠狠地抹了抹他的脸,低声威胁,“小兔崽子,还不赶紧给我装死。”

江焕配合地闭上眼睛装心脏骤停,但是嘴角一个劲儿地向上翘,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含笑九泉的模样。

医生呼啦啦地冲进来之后,路鹤里被赶了出去,一出门就听见小吴在打电话告状:“汪队,您能不能下个命令,别让路队来医院了。他今天刚来了五分钟,就把江队气得心脏骤停了!”

停你个头。路鹤里差点气晕过去,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打小报告会不会背着点人?你们二队这什么队风?草。”

“江焕心脏骤停?”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死不了。”路鹤里随口答,转身,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病房外,身后跟了几个提着大包小包的人。

“你是谁?”那人皱着眉,上下打量路鹤里,语气不太好,“跟江焕什么关系?”

“关你屁事。”路鹤里被不相干的人质问,有点不爽,挑挑眉毛,“老子是他爸爸!”

那人一愣,疑惑的目光望向旁边的小吴。小吴看了路鹤里一眼,昧着良心向他解释:“好朋友,好朋友,我们江队的好朋友。”

“哦,你好。”那人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把手伸过来,“我叫江业左,是江焕的父亲。”

路鹤里:……

他咽了一口唾沫,迅速换上一脸亲切的笑容,热情洋溢地双手握上来,用力地上下摆动:“哦,叔叔您好您好,我是小江的同事,您叫我小路就行。不好意思,同事之间偶尔开开玩笑您别介意。这几位小兄弟是……”

江业左温和地笑了笑,指指身后的三个年轻人,“阿非,阿部,阿弥,是江焕的弟弟。”

“我靠,童……”路鹤里惊得差点脱口而出,连忙打住,“同在警队工作,小江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来来来,东西给我,我帮你们拿,哎哎哎太见外了,别客气别客气,快坐坐坐。小吴,愣着干什么,赶紧倒点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