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对于江焕接过指挥权有异议。救星般的电台声响起后, 众人有了主心骨,发信号的声音都镇定有序了很多。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江焕也一如既往地冷静。反应迅速, 语调平稳, 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一丝变化。沉稳坚定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过来,给人一种非常靠得住的安心感。

“四组就地隐蔽。二组吸引火力,掩护一组支援。”

“三组小距离追击目标, 不要离开我方狙击范围。”

“狙击手准备。”

“狙击手, 射击。”

“通讯员, 呼叫指挥中心,请求交警支援, 在周边道路拦截目标车辆。”

“四组, 消防车马上就到,就地卧倒,掩住口鼻,等待支援。”

听着江焕在自己身边冷静部署, 发号施令,路鹤里的大脑继续混沌着, 心却忽地落了地, 一丝血腥味冲上了干涩的喉头。

还好……还好他在。

江焕发布完一串命令之后,不知道在耳机里收到了什么讯息, 猛地起身, 往通道的方向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返身回来, 拆下自己的对讲机塞进路鹤里手里, 又从地上捡起路鹤里的手枪, 咔咔几下迅速换了弹匣, 也塞进他手里。

路鹤里还呆滞着没有什么反应,就感觉江焕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肩膀,急促道:“等我回来。”

说完,他迅速起身,朝着枪声的方向冲了过去。

路鹤里恍惚间看到江焕的背影冲进了火光里,想站起来去帮他,却浑身没有力气,甚至路都走不稳。

他踉跄跌倒了几次之后,后背贴着斑驳的墙面,身子缓缓下滑,终于坐到了冰凉的地上,沉入了意识黑暗的深海。

从十二岁开始,他就决定去做一个Alpha。他独自一个人离开从小长大的城市,离开所有认识他的人,像一颗卑贱又倔强的野草种子,把自己播撒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在贫瘠的养料中艰难生长,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开启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瞒着别人,也骗着自己,他以为能够永远这样,像个Alpha一样活着。

体质弱怎么了,比别人多跑几圈、十几圈、几十圈,不就行了?

胆子小怎么了,逼着自己直面最恐惧的东西,一次,十次,一百次,直到脱敏,不就行了?

身材瘦怎么了,每天硬生生多吃一碗饭,多举一点铁,多练一点肌肉,不就行了?

没那么难的,不会那么难的。

然而18岁那年,他第一次迎来了Omega的发热期,彻底粉碎了他苦心营造、自欺欺人的假象。

比身体上的痛苦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不得不剧烈而清晰地,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事实。他是个Omega,无论他再怎么挣扎,他依旧是个Omega,他不能追寻自己的理想,他必须依赖Alpha的标记而活着,成为某一个Alpha的附属品。这是一场注定的,无法改变的命运。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他茫然又绝望。

他甚至走到了天台边,想结束自己作为Omega的一生。他想,早死早投胎,下辈子,也许能做一个Alpha呢?

那夜的天台边,是顾梦生死死地抱住了他,一边哭,一边喊,

“小鹤,我会为你研制出最好的抑制剂,即使不能把你变成Alpha,至少也能让你像Beta一样,不被标记也能正常地活着。

“小鹤,相信我。”

路鹤里相信了。他给自己用了M-III型抑制剂,然后瞪着一双倔强的眼睛,站在警校的老校长面前。他说,我是个Omega,但如果我能比所有Alpha都强大,可以让我进警校吗?

他天赋过人,老校长实在没有话说,最终答应为他破例,并保守这个秘密。但条件是,大学四年里如果有一次他没有拿到第一名,他就必须离开警校,彻底死了当警察的这条心。

这本来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不平等条约,是老校长想让他知难而退的婉拒方式。

但十八岁的路鹤里攥了攥拳,说,好。

他做到了。他成为警校历史上第一个连续四年全科第一的传奇。

他活成了一个Alpha,并且活得飞扬跋扈、放肆不羁,仿佛这一生顺风顺水,心底从来没有过任何深沉的痛苦。

同时,顾梦生也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学校修改志愿,进了医学院、学了医。他毕业后进入特别研究小组,专心攻研Omega用抑制剂。然而,在他们的研究成功之前,M-III型抑制剂对路鹤里彻底失效了。

被标记成了他最后一条路,路鹤里又一次产生了寻死的念头。顾梦生知道之后,冒着巨大的风险,连夜从实验室偷来M-IV的样品,送去给了路鹤里,并且告诉他,M-IV型抑制剂存在尚未解决的缺陷,副作用会导致4%左右的致死率。

然而,路鹤里平静地接过来,说,“我宁愿死。”然后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的血管里。

幸运的是,路鹤里属于那另外的96%。

他继续以一个Alpha的样子活着,他以为他可以。

然而就在刚才,陈明远引出了他心底的怪兽,揭开了他自以为已经愈合的伤疤,让他彻底地失控了。

就算被江焕意外标记,就算被江焕的信息素吸引,路鹤里也没有恐惧过。因为那是他无法控制的生理天性,他厌恶,逃避,却不会因此自责自苦。

他真正无法原谅自己,同时也真正恐惧的是——无法摆脱一个Omega的软弱,怯懦,无能。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我是不是永远也挣不开命运的诅咒?

路鹤里浑身冰冷。

他就这样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枪声停了,爆炸声也停了,越来越多的警笛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工厂楼下。手里江焕的对讲机突然亮了一下,熟悉的声音传过来:“Clear。”

解决了。路鹤里身上的那根弦骤然松了下来。如果因为他的失误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可能真的会再一次想要从天台跳下去。

他的手指无力地张开,对讲机从手里滚落到地上。

片刻后,通道处有人跑了过来,几个不同的声音都在叫着:“路队!”

“路队!”

最先到他身边的是江焕,江焕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忽地一愣。他旋即抬起头,冲路鹤里背后的几个警员做了一个「停止」手势,阻止他们靠近。

“去忙吧。”路鹤里恍惚间听见江焕说。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天台上只剩了他们两个。江焕蹲在他面前,作战服的袖口带着被火灼烧的痕迹,脸上还有几块黑灰,身上散发着硝烟和火药混合在一起的呛人味道。摘下警用头盔后,头发都被汗浸透了,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定定地看着路鹤里,似乎一时手足无措。

半晌,江焕低下头,在自己作战服上找了一块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地方,抬起手,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来,用拇指的指腹擦了擦他的脸。

路鹤里跟着他的动作,用手背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领口的衣服都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江焕什么也没问,沉默地半蹲在他面前,垂着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深夜的秋风乍起,呼呼地猛刮过来,作战服被吹得鼓了起来,两个人的头发都在风中摆动。江焕伸出一只手掌,护在路鹤里的脸侧,没有碰上他的皮肤,却为他挡掉了吹向眼睛里的风。

良久,路鹤里盯着江焕胸前防弹衣上的POLICE字样,喃喃道:“我害怕了。”

仿佛一场请求赎罪的告解。

江焕一震,抬起头来看着他。

“Alpha,怎么能害怕呢?”路鹤里眼里的光都没了,低下头,呓语一般,“我怎么可以害怕。”

他的声音发涩,好像经历了什么崩溃的事情,身上的精气神都像被抽掉了,是从没有过的脆弱。

江焕沉默片刻,并不问他发生了什么,或者在想什么,只是忽然抓住路鹤里的肩膀,沉声反问:“你为什么不能害怕?”

他用的劲太大,路鹤里疼得一颤,就听江焕剧烈地喘着气,像要跟他吵架一般,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顿:“Alpha为什么不能害怕?”

路鹤里恍惚着抬起头,江焕一双黑亮的眸子正在夜色中紧紧盯着自己,脸上带着几道黑灰。

“路队,你首先是个人,是人就会害怕。不管你是Alpha,Omega,还是Beta,你都可以害怕。”

路鹤里一震,眸子蓦然清明了些许。

“我也害怕。”江焕说,“我第一次朝歹徒开枪的时候,怕得枪都抖了,差点击中他旁边的人质。汪总队也害怕,你自己去江心边境线的时候,他怕你出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几乎语无伦次。”

“白晓晓跟你出任务的时候不害怕吗?胡锋被毒贩扔进江里的时候不害怕吗?王衍被咱俩带着撞车的时候不害怕吗?”江焕握了握他的手,缓缓道,“我们是警察,怕也得上,但我们都有害怕的权利。”

“你不需要每件事都做的那么好,路队。没有人可以。”

路鹤里的大脑轰地一声。一个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

我可以害怕,我可以失误,我可以不用每件事都做那么好。因为即使是Beta,是Alpha,甚至是江焕那么优秀的顶级Alpha,都会害怕,会软弱,会犯错误。

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Omega。

他倏地抬起头,盯着江焕的眼睛,灵台渐渐清明,眼前的世界似乎豁然开阔,一个从未有过的思维方式,像一剂解药,把他从渐入膏肓的心魔中解救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呢?

也许是老校长当年的不平等条约在他心里留下了暗示:我只有做得比所有Alpha都好,只有永远优秀永远不出错,我才配活着,配像现在这样活着。

“谢谢。”良久,路鹤里缓缓吐了一口气。他脸上的泪已经风干,只留下了一点点不太明显的痕迹。

但江焕的眼睛红了。

冲进爆炸现场眼皮都不跳一下的人,眼睛红了。

他咬着牙,目光灼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冲动,像一头炽热又危险的野兽。

那个眼神,让路鹤里一个激灵。他觉得,江焕想抱他,想吻他,想咬他的嘴唇,甚至想扒光他的衣服。

信息素又失控了?

路鹤里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抬手想去推开江焕,但是他的手有点软。他没有把握,如果这个时候江焕失去理智扑上来,自己有没有力气从他手中挣脱。

但最终,江焕并没有扑上来。

他只是半跪在地上,微微垂下头,在月光中,吻了吻路鹤里的手背。

那是一个虔诚又臣服的姿态,像信徒仰望他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