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青岚眉头紧蹙,终于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

她把小师弟交给十七,提剑上前,一把掀开三具白布,随即面露骇然:“真是刚才那三个人!”

可这尸臭气息分明已是久死之人!

“你们是做什么的!”

村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呵斥,衣轻飏三人看去,只见一个年轻汉子扶着一位白须白发的老人出来。

汉子斥责:“你们从哪来的?干什么乱动!不该动的东西不能动,不懂吗?”

这时围着屋子扔石头泥巴的村民们才注意到,村子里突然多出了三个人,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他们是什么人?怎么穿的稀奇古怪的?”

“我们村子多少年没来外人了,他们怎么进来的?”

“看衣服那两个大人像是道士……”

“道士?道士是不是能除妖?!”

司青岚与徐暮枕护在衣轻飏两侧,略带警惕。虽然这些村民的确是活人无异,身形也很正常,并没有瘦成皮包骨,但刚才那三个村民的经历,已经让他们开始无法确信自己的判断了。

“肃静——”

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传来。

人群竟然听话地停止了议论,让出一条小道,年轻汉子扶着老人走上前。老人面相严肃,看起来颇为德高望重,问他们话的声音却很和蔼:“三位……是从外面来的道长吗?”

司青岚一顿,习惯性地把话语权交给十七。

徐暮枕上前一步,礼貌地一揖:“见过这位老村长。”

根据刚才那三个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村民”的话,徐暮枕猜测这位老人便是青山村的村长,而他这么说了以后老人也没有否认,徐暮枕便把话接下去。

“我们三人正是来自清都山的修士,四处云游除妖,路过贵处,察觉此地天气异象,心中惊奇,故贸然叨扰。”

他刻意回避了那三个村民的事,老人边听边点头,也没觉出什么异样,直到末了才捋着白须问了一句:“三位道长来自清都山?敢问是师从云重子道长吗?”

司青岚茫然了一瞬,与同样茫然的徐暮枕对视一眼:“云重子师祖?那不是七百多年前咱们清都山的祖师爷了吗?”

老人一怔,随即笑了笑:“这位女道长莫要说笑了,哪里是七百年前?现如今清都山的祖师爷不就是云重子道长吗?老朽年轻时求学东南,途经清都山,还有幸得与云重子仙人远远地瞧上一眼呢!”

司青岚默然了,徐暮枕也不说话了,只是暗暗攥牢了小衣轻飏的手。

他们现在确信这个村子有多诡异了。

总共只有三种可能,一是这个村长在骗他们,二是他们回到了七百年前,三则是——只有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还停留在七百年前。

村民们一听他们来自清都山,而且还是会除妖的道修,便嚷嚷着要请他们为村子铲除妖邪。

“什么妖邪?”徐暮枕佯作不知,指向村口摆着的那三具尸首,“他们便是为你们口中的妖邪所害吗?”

村民们一听这话更激动了,指着那间紧锁的小屋吼道:“就是他!就是那里面的妖邪!”

“自打他生下来我们村子里就祸事不断,终日被头顶这层雷云笼罩便罢了,若是想要逃离村子——就是和这三个人一样的下场!”

“而且前几日我们村里那场大火,也是因为这个怪物!他迟早有一天要把我们全村人给害死!道长,这还不是妖邪吗?你说他该死不该死?!”

司青岚沉思片刻,道:“是不是妖邪也不是你们一群人一张嘴便确定了的,我们还得探查一番。”

司青岚想要靠近那间屋子,却被众人不依不饶地拦下:“道长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这么多人还哄你不成?咱们村你也看到了,烧了一大半,难不成还是我们自己放火烧的自己?”

司青岚被他们堵得哑口无言之时,身旁却传来一阵稍显稚嫩的轻笑声。

众人皆望向徐暮枕牵着的那个小孩,他笑得极其无害,像觉得哪一点十分惹他发笑似的。

“兴许,”他笑眯着眼说,“真是你们自己烧的自己呢?烧着玩,谁又知道呢?”

这话引起了全体村民们的愤怒:“你这小孩怎么说话的?那是我们的家!我们会自己烧着玩?”

衣轻飏打了个哈欠,垂下长长的睫毛,目光倦怠:“我都说了,是兴许呢。你们大人老爱这样,自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其实最后就是自己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开完了还不敢认。”衣轻飏撇下嘴,“怪讨人嫌的。”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呢?有爹生没娘养啊!”村民们被衣轻飏短短几句话无差别攻击后,戳到痛点,脸上都有些难看。见他们围拢过来,司青岚作势拦住:“怎么?你们这些大人还想和一个小孩儿动手吗?”

衣轻飏还有功夫凉凉道:“二师姐,你得体谅他们,毕竟大的动不了,也只能在小的面前逞威风了。”

这个小师弟平时看起来多乖巧的,就是一张嘴便不饶人,徐暮枕深觉头疼,可该护的犊子还是得护。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后山上忽然跑下一道女人身影,她身上粗布衣裳打着补丁,一手挎着野菜篮子,一边冲下来一边喊:

“你们放开我的孩子!有本事全都冲我一个人来!”

她误以为这些人又在围着她家砸东西,可瞧见里面有三个陌生人后才愣了愣,退后几步护在小屋门口,仍道:“你们不准过来!要想抢走我的孩子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娘!”那双黑黢黢的大眼睛嫩生生地喊了一句,像小羊崽终于瞧见护犊子的母羊。

这女人一来,衣轻飏这个嘴贼欠的小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村民们重新将炮火对准小屋和小屋面前的女人。

“衣家嫂子,你这是什么话?前几天村里那场大火你也看见了,可不是你儿子惹的祸?”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叫这两位道长给你家阿一看一看,一看就知道究竟是不是妖邪了。”

“那还用得着看?衣家嫂子,我看你赶快离那屋子远一点,稍不留神这妖邪之气就毒害到你身上了!”

“最好是用火来烧!我看啊,用火烧才能把妖气全都烧干净!”

“对!一点渣子也不要剩,留着就是祸害我们大家!”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差把今晚谁去拾柴火商量出来了,村长在这时吼了一句:“都给我安静!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村长,就听我一句话!”

大家顿了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安静了下来。

村长道:“是不是要把阿一烧死,我们就听这两位道长的话,请他们替阿一看一看,认认他究竟是不是妖邪。如果是,我不会再阻拦你们一句。如果不是,你们也不要再为难衣家嫂子。”

“可是村长,上回咱们也是听了你的话,村子才……”有村民小声嘀咕。

年轻汉子道:“你们这是说的什么话!村长还不是为了咱们大家好?我们这次就还照村长的意思办,至少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虽然还是有个别村民有嘀咕,但大多数都同意了村长的法子。

村长再一次请求司青岚二人,徐暮枕朝他二师姐点点头,司青岚便转身向那小屋走去。

她心道,和那小孩说话一定要争取和蔼一点。

扑通一声,那女人却跪在了司青岚面前,流着泪不住地磕头: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道长!求您不要带走我家阿一!他真的只是个孩子啊!他什么也没做错,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司青岚第一次除妖遇到这种情况,有些手足无措。她想扶那女人起来,可女人执意跪在地上,任凭司青岚如何保证只是看看,不做其他的,女人也仍不让开。

“你们要想烧死怪物就烧死我吧!是我把阿一生下来的,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

“求求你们大人有大量,放过我的孩子吧!”

那双小洞里的大眼睛睁大了,小鹿般惶恐极了,不安地盯着他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要烧死他,为什么娘又要烧死自己?

衣轻飏这回倒不开口说话了,他沉默地站在你一句我一句劝衣家嫂子的人群中。

就像有两双眼睛,盯着他们的同一个母亲。

事情到这儿僵持,衣家嫂子头磕得鲜血淋漓,司青岚不敢再上前半步,村长无奈长叹一声:“罢了,两位道长,请你们先随我到祠堂去,这里便改日再来吧。”

青山村的祠堂恰好位于那场大火的分界线上,一半烧成了废墟,一半残存着。如今简单用木头架了个隔离墙,拦在了废墟前。

村长给衣轻飏三人泡了三碗粗茶,并未因衣轻飏小孩子的身份而怠慢他。

“这可真是太古怪了……”司青岚不知用什么话来形容今天的遭遇,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徐暮枕存有戒心,并不喝茶,还暗中提醒了他二师姐和小师弟一眼,司青岚举起茶碗也并不喝。

“请问村长,”徐暮枕温声询问,“几日前村里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村长解释道:“是这样的,那场大火前,衣家嫂子突然找到我,说阿一——也就是她的孩子衣轻飏做了场梦,梦见咱们村子因为连夜的暴雨被埋在了山崩中。”

“这是个不祥之梦啊,她心里觉得放不下所以找到我,我觉得出村子几天避避难也没什么不好,便劝村里人都收拾行李连夜离开。”

司青岚微微蹙眉:“然后呢?村里果然下了连夜的暴雨吗?”

“不。”村长摇摇头,“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远处没瞧见那雷云落下来一滴雨,只隐隐望见有浓烟从村子上方滚出。”

司青岚讶然:“暴雨没来,却起了大火?”

村长一默,轻点头:“是。”

徐暮枕道:“既是如此,你们虽遭受了损失,可阿一……”

徐暮枕还不习惯这个小名和他们小师弟的也一模一样,顿了顿接着道,“可他终归还是救了大家一命。”

村长摇头:“问题就出在这儿,你们可知道那大火是怎么来的吗?”

接下来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衣轻飏弯弯唇,一口气喝光碗中的茶,擦擦嘴角,余光开始瞄祠堂的大门,寻思着怎么瞒过他师兄师姐的眼睛好溜出去。

但司青岚与徐暮枕就对接下来的话很感兴趣了,齐声问:“怎么来的?”

村长闭了闭眼:“因为逃难太过匆忙,村里有户人家忘了灭灶上的火。火又不小心着了灶旁的柴,村里都走空了,没人看顾着,火便一烧二,二烧三,愈烧愈大,等我们发现起了浓烟时已经烧掉了大半个村子。”

饶是再见多识广,司青岚与徐暮枕这时竟也不知该开什么口。

司青岚顿了一会儿,道:“所以,你们就都把这场大火归咎到那小孩一人头上了吗?”

村长睁开苍老的眼,满目哀然:“这位道长,是巧合实在太多了啊……”

“他亲爹的死,王二的死,天上纠缠不放的雷云,再加上村里的大火……实在是不得不让人相信啊。换了你们生活在这儿,你们能不心慌,能不害怕吗?”

衣轻飏一面在袖中偷画着符,一面轻轻哂笑。

“村长,这话就没意思了。这几件事无论安在谁头上,不管他是不是妖邪,哪怕就是个圣人,是个神仙,也得成妖邪了。”

村长看向末座**着小短腿的十岁小孩,眼中略含惊奇,道:“两位道长,这是你们的……”

“小师弟。”司青岚应道。

“真是年少有为啊。”村长颇为感慨地一叹。

司青岚想起他们小师弟不仅脸可能和那“妖邪”撞了,名字也撞了,忙请教道:“村长,听说那小孩的名字,是您取的?”

村长并不否认:“是我取的。当时他爹觉得要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别像他似的,一辈子只能在山沟沟里做个猎户。”

“说来也巧,他来求我给他孩子取名字时,我正翻书读到那么一句,也和他家的姓有关,便随手取了这么个名字。”

徐暮枕念道:“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村长轻轻一叹:“只是我漏算了后面那一句。”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前路何在,黎明又何时到来,他取这个名字时竟是都没想过的。归去来,归去来,好兆头。可这个他亲口取了名字的孩子,将来究竟何处才是他的归处,他竟也是没想过的。

几个大人正说着话,全然没意识到衣轻飏已跳下椅子,走出了祠堂。

椅子上只留下空空一张符纸,还撕得斜七扭八。

路上竟也没人注意到多出个大活人。

望着周遭在记忆里愈发熟悉起来的山村,衣轻飏心道,他猜的果然是对的。

这就是障。极其高明的障。

障,顾名思义,有孽障、欲障、业障等意,是积聚到一定规模的怨气在障眼的支撑下形成的幻境。

障之中,一切皆为虚幻。无论这里面的人有多鲜活,环境有多逼真,都是已经不存在的幻象。

当然,障之中的幻境也并不是凭空变来的,它继承了障眼的记忆,为所怨之人的所怨之事演化而来。

当务之急,是找到障眼。

二师姐和十七师兄之所以没察觉出此处为障,其实原因很简单。衣轻飏翻看过清都山上的古籍,书上讲过障这个词,但迄今为止从未有人真正见过障,更别说进入障中。

障的出现,其实是他自己犯下的一桩罪。

他搜集上古神器,释放出其中封印的怨气,从而使这些积聚几十万年的怨灵生出障来。而他这个神器主人,也同样自作孽不可活,不可避免被这些怨气所影响。

那他上辈子是怎么控制住这些怨灵不出去害人的?

也很简单,衣轻飏索性将自己的怨气也放入了神器,以毒攻毒,借由他的怨来压制这些上古怨灵。

可惜他漏算了一步,没能在一切失控之前完成他的禁阵。

于是乎,他再也压制不住那些神器怨灵,怨气冲破封印统统跑了出来。

再然后,所有人都完了,他也完了。

唯一成功的,居然就是预言验证了。

所以说,衣轻飏心道,他夸玄天观也不是乱夸的,人家有真本事不是?他一辈子用尽一切想挽回的天命,结果早在百年前,结局就已被玄天观算得一清二楚。

衣轻飏想,所以这辈子,他还求什么呢?

躺着吧,人生如是,不过如此。

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义?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害人又害己。

这个障应该除得很快,毕竟这辈子这小孩就没活过十岁。除完这个自己捅下来的祸就赶紧跑路。

毕竟他决定躺平的第一步,就是远离清都山。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远离清都山,珍爱你我他。

后来,

衣轻飏:远离大师兄,珍爱你我他。

再后来,

衣轻飏:抱紧大师兄,死也不放手!

正道众人:远离衣九九,珍爱你我他(默哀jpg.)。

注:“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出自《归去来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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