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门规,受戒尺是得在全师门注视下进行的。

北峰因此再度开放,大小弟子,凡是还在清都山上的,皆来了大殿前。弟子们一问才知道,竟是衣九九在斋日这天破戒,杀生了两条后山的兔子。

杀生便杀生了,居然还被大师兄逮个正着。嘿,你说这叫什么事呢?

衣轻飏独自站在大殿正中,仰头望了一会儿面前高大的无上洞虚天尊神像。

烛光隐绰,帷布后神像的脸也阴得更沉,让人细看便觉发怵。

身后的师兄师侄们还在小声喊道:“阿一,阿一,等会儿给大师兄认个错就好,别再那么犟了!”

“手板心别挺得太直,稍微弯点不会太痛!”

直到殿后传来脚步声,身后才鸦雀无声。

衣轻飏也忙低下头,装作自己有在认真忏悔的模样。

云倏身后跟着徐暮枕,司青岚则牵着已经不敢哭了的步九八出来。徐暮枕先当着众弟子告示,二人所犯戒规为哪部哪条,惩处为何,这才有弟子将戒尺奉到衣轻飏面前。

衣轻飏再低头垂眸,恭敬地将戒尺奉给大师兄,嘴里还要说:

“九九自愿受罚。还请大师兄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司青岚忍不住弯了唇角,弟子中也有好些个在憋笑。后面这句按规矩自然不该有,是衣轻飏临时添进去的。

——这倒霉孩子都这时候了,胆儿还这么大?

云倏不发一言。衣轻飏垂着头自然也看不见他大师兄神色。

衣轻飏是左撇子,鉴于之后还要抄三十遍门规,他聪明地向大师兄摊开了自己的右手。

戒尺是竹制的长片,十七在挑时还选了最厚的那款,没薄的打下来那么痛。

戒尺在云倏手里果真是高高举起。

唰唰唰——

至于是不是轻轻落下,就得问衣轻飏自己了。

十下过后,云倏淡漠地问他:“可知错?”

衣轻飏低着头,可怜地嗯了一声:“知错。”

又十下唰唰唰落下。

云倏再问:“既然知错,错在何处?”

衣轻飏倏地抬起了头,幽黑的眸子望向他大师兄的眼睛里。

云倏不察他突然抬头,眼神在那一刻回避了一下。但这回避是非常短暂的,短到衣轻飏都以为是错觉,再看时他大师兄已恢复常态,浅淡至极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衣轻飏忍不住想弯唇角,但想想自己眼下处境,只得强行憋住,撇下唇角委屈地回答:“斋日犯戒,一杀生,二明火。”

大师兄微挑了一下眉。

虽然弧度极轻微,但大师兄的确挑了一下眉。

大师兄居然也会挑眉?衣轻飏第一次发现,原来大师兄除了面无表情、像个冰块以外,居然也会有其他表情吗?

最后十下戒尺落完。

云倏淡淡道:“你之错,明在犯戒,实在有欲而心难清净。抄写三十遍门规时需清心禁欲,以门规正言正心,可懂得?”

清心禁欲?连口腹之欲也不能有吗?

衣轻飏心中一叹,又开始日常后悔自己干嘛非得跑到清都山上,过这种苦日子来?

因此他蔫蔫地应了一声:“懂了。”

回到云台时,已经三更天了。衣轻飏打着哈欠,袖子里揣着二师姐给他那瓶药膏,从外面洗完澡回来。

走到自己房间门口,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对面大师兄的房间。

房间灯已经灭了,也不知道大师兄睡没睡。衣轻飏知道大师兄有一个习惯,喜欢夜里灭了灯在黑暗里打坐,一坐便能坐到天明。

衣轻飏微微蹙眉,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刚受完戒尺时手心还红肿得吓人,把二师姐心疼得不行。可他一洗完澡,连药膏都还没抹呢,右手已经恢复原样,半点淤青和红肿都不见了。

衣轻飏使劲地捏了捏手心,居然一点也不疼了。

这个打法,可比轻轻落下还要轻轻落下啊。要这么完美地控制好力道,大师兄的手心也得疼吧?

衣轻飏想了想,又摇摇头。自己又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快掀不开了,走进房间后倒头就睡。

——

清早,刚到卯时,天还没亮,后厨的栾小六刚将馒头蒸上锅,便听外面院子里老母鸡们咯咯咯一阵叫唤。

咋了?栾小六惊奇,这个点九九就爬起来偷厨房了?

不对,肯定不是九九,他能这个点起床那才叫见了鬼了!

栾小六打开窗户,脑袋向外一探,边挥舞大漏勺边大喊:“呔!是哪个小贼居然敢偷到我栾六儿头上……嘎?”

“大、大大大……大师兄?!”

栾小六人傻成个鸭子。

云倏正捞着袖子,提起三只膘肥体壮、被绑了腿的山鸡往院里丢。老母鸡们却围住这个外来者脚边咯咯咯叫,让他正有些无处落脚。

听到栾小六那边的动静,云倏平静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二人长时间的静默。

栾小六后背冷汗直流。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不会被大师兄灭口吧喂?

然后大师兄说了一句:“早。”

栾小六整个人都得到解脱,松了口气,傻笑道:“大师兄,您早您早。”

……

衣轻飏中午吃完饭,例行背着手来后厨“检视”。

他背着手在厨房里走啊看啊,突然眼睛一瞬间敏锐,锁定了桌上两只大鸡腿。

对于一个自打上山就再没见过丁点油水的吃货来说,衣轻飏现在的眼神犹如即将扑食的恶狼。

但他却还要故作矜持,委婉地旁敲侧击栾小六:“六儿啊,这鸡腿是给谁的啊?我看院里老母鸡也没少,打哪儿来的鸡腿啊?”

栾小六老实地答道:“给你留的啊,九九。至于哪来的,你就甭操心了,反正是从后山来的,吃不死人。”

听到是给自己留的,衣轻飏毫不客气坐到桌前,开始恶狼扑食了。

衣轻飏呜呜呜地含混不清地说:“没想到,兔腿没吃到,今天还有鸡腿等着我……”

六儿叹了口气:“九九啊,你这吃相忒对不起你那张脸。”

衣轻飏很是有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就没听说过,长得好看还不让人吃饭了的。”

六儿端上了一碗面,道:“九九啊别急,这还有鸡汤面呢,管够。”

衣轻飏吃饱了,满意地放下筷子,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疑惑道:“这是山鸡呀,六儿啊,你从哪儿摸来的这么膘肥体壮的山鸡?”

栾小六叹:“唉,它们自己落进我院子里的,你说奇不奇?”

衣轻飏默然片刻:“奇。只听说过人想不开的,还没听说过鸡也有想不开的。”

栾小六再叹:“唉,它们一见了你啊,就想不开了。”

说完这句栾小六便刷碗去了,衣轻飏撑着桌面蹙眉,他怎么总觉六儿话里有话?

想不通便索性不想,他很快将这事抛诸脑后。

这日下午上山砍柴,衣轻飏照旧摸鱼,蹲在树荫底下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难得的十分专注。

步九八在一旁瞧见了,背着箩筐提着镰刀,狗狗祟祟地摸到衣轻飏身边,别扭地围在他身旁走了好几圈,才轻轻咳了一声:“九九啊,你今天怎么不打马吊了?”

“怎么?”衣轻飏头也不抬,“你想打?”

步九八别别扭扭地开口:“不、不是,我就是想劝劝你,别太把昨天受罚的事放在心上,不要压抑自己,要懂得看开……”

衣轻飏怪异地抬头觑他一眼:“我哪里像看得不开?秋天裂开的石榴都没我看得开。”

“你这什么破比喻?”步九八无语一阵,“那你蹲这儿干嘛?我还以为你郁闷了呢!”

“呵。”衣轻飏扔下木棍,漫不经心地道,“中午我才吃了两大两个鸡腿,三大三海碗鸡汤面,干嘛还要郁闷?”

步九八瞪大眼睛:“你哪来的鸡腿和鸡汤面?!——不公平!我要找六师兄说理去!”

衣轻飏忙拽住他,道:“别急嘛,你听我说完,我是那种只顾自己吃、不知道造福师兄弟的人吗?”

步九八重重点头:“你是!”

“九八,你这么说就太让我伤心了。”衣轻飏故作沉痛,把他扯下来,一起蹲在地上瞧他画的规划图,“你看,我打算在山上偷偷辟块地儿,既种菜又养鸡、养兔子,以后咱们就不用去捉了,完全可以自力更生!”

“你再说说,我是那种只顾自己享乐的人吗?”

步九八这下彻底感动了,擦擦湿润的眼角:“九九,虽然你老是出些缺德主意,但你还是在默默为师兄弟着想的,我终于明白了。”

衣轻飏拍拍他的肩,叹道:“你明白就好。”

——你明白个鬼咧。

衣轻飏其实完全没想这么多,只是单纯想多拖一个人下水,这样被发现后也多一个人替他分担责任。

但步九八很感动,已经捞起袖子,要争着为他们的幸福菜园奋斗了。

叶聆风在远处采药,瞧见蹲在树荫底下的二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在心里白了一眼。他现在无比相信,九八和九九,绝对哪里有那么个大毛病。

叶聆风叹口气,又走远了些去采药,再回来时,却压根瞧不见那二人的影子了。

问了师侄们,也没谁知道那俩人摸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叶聆风有些担心,也摸进深山里开始寻他们的影子。

后山太大了,叶聆风越找越焦虑,一路上都设想出了他们迷路在山里的无数种死法。等到黄昏,终于把人找到时,却见这没良心的二人正蹲在树丛里和一堆兔子玩耍。

叶九七气得不行,大步上前:“好啊,你们居然躲到这地方来了,白瞎我为你俩这么担心!”

叶聆风一走近,随即发现树丛后面竟被开垦出了好几亩的田地,尚未撒上种子。旁边还有树枝围成的一个栏,里面关了好几只活蹦乱跳的野山鸡。

叶九七大为震惊:“你们、你们要隐居山林了?”

衣轻飏手臂枕着后脑勺,睡在草地上,懒懒地道:“九七,我们这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叶九七仍睁大眼睛:“九九,你昨晚不是当着大师兄面说了的,从今以后改了的吗?”

衣轻飏在草地上微眯起眼,歪头问:“我说了的吗?”

叶九七用力一甩袖,很生气:“反正我要告大师兄去!说你俩上山不砍柴不采药,专搞这种杂七杂八、不务正业的事!”

步九八见状不好,赶忙从地上拉住叶聆风衣角,将自己怀里的小白兔捧到他面前:“九七,你别生气嘛,你快看这只兔子,和你一样右耳朵上有颗小红点,很可爱的哦!”

叶聆风抱着臂,皱着眉,睇了步九八怀里的小兔子一眼。

一看才发现,居然是真的诶。

但叶聆风仍抱着臂哼了一声:“可爱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被九九吃掉。”

步九八忙摇头:“九九答应我了,他不吃这只兔子,送给我养。现在我把这只兔子送给你好了,但你要答应不告诉大师兄。”

面对这么可爱的小兔子,叶聆风心动了:“我真的可以养吗?”

步九八道:“当然可以!你把这只兔子放在九九这块菜地这儿,有空就可以来喂它。你如果不养,衣九九说不定哪天饿得丧心病狂,就把它烤来吃了。”

为了拯救这么可爱的小兔子,叶聆风重重点头,接过那只小兔子:“我会好好养的!”

就这样,衣轻飏成功怂恿了步九八,还轻而易举把叶九七也给收买了。收买完,他还不忘在一旁凉凉道:“你们那只兔子这么瘦,送给我吃我还嫌硌牙呢。”

步九八和叶九七沉迷于用萝卜喂兔子,并不稀得搭理他。

衣轻飏同样也丝毫不明白兔子有啥可爱的,他枕着手臂,开始琢磨起晚上怎么从栾六儿那要来菜种子。

种些什么好呢?

大白菜,小青菜,嫩黄瓜……

唔,还有葱,葱做什么菜都必不可少……芫荽不要,芫荽他坚定拒绝!

衣轻飏不爱花园,偏爱菜园。上辈子在浮幽山,他也在那儿种过一园子的菜,只是可惜后来怨气弥漫,菜都死光了。可清都山不一样,清都山这地儿清气浓郁,种出来的菜也肯定美味。

等又过了两三个多月,叶聆风和步九八的瘦兔子已被养成了大肥兔,衣轻飏在后山的秘密菜园子也陆续繁茂起来。

尤其是一场雨过后,一畦又一畦的碧绿菜叶、嫩生生的芽苗,都被雨水洗得澄澈,嫩得仿佛一掐便能出水。

衣轻飏在这时才会觉得,原来上辈子的一切人和事,都好像离他极其遥远,不那么重要了。

可惜,他有这念头后飘了还不到几天,就又被现实重重拽回了地面。

这天上午的剑法基础课上,大师兄将木剑撤下,换上了铁剑,对他说:“你现在已不需要木剑了,试着举起这把铁剑。”

衣轻飏用嬉笑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慌乱,道:“大师兄,不是说教完剑法基础,就教我学棍法的吗?”

云倏站在他面前,垂着眸细细观察他脸上表情,道:“我是说过。现在也的确学的还是剑法基础。”

衣轻飏此时太过慌张,以至于丝毫没注意到大师兄正在打量他的表情。

“我……”衣轻飏欲言又止,“我,我可能还没做好准备……大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先用着木剑吧?”

云倏的嗓音些微压低,有些强硬地递上这把铁剑:“接住它,阿一。”

衣轻飏实在骑虎难下,暗暗深吸一口气,将剑从大师兄手中接下。

云倏命令道:“拔剑。”

衣轻飏浑身一个激灵,赶忙转身侧对大师兄,他正要拔剑,云倏却扶住他的肩,将试图逃避的他掰了回来,重申了一遍命令:

“朝着我,拔剑。”

衣轻飏拔不出这把剑,他仰头朝大师兄弯眼笑,除了脸色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苍白,笑容一如以往的完美:“大师兄,我不用对着你拔剑吧?我刚开始学用剑,万一没把控好,剑飞出去了,伤着你怎么办?”

“……”云倏顿了顿,微一挑眉,“等你能伤着我了再说。”

“现在,”云倏俯视着他,冷冷命令道,“朝我拔剑,阿一。”

作者有话说:

……

终有一天,大师兄会为他今天的话付出代价。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