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飏今天还用不着陪步九八他们一起上课,因而下午便被二师姐兴高采烈地拉去量尺寸,做他合身的弟子服去了。

叶聆风下午上完课,抱着一摞师兄师侄们的功课来找大师兄。这些功课其实大多都是大师兄罚大家抄的门规,而且都是很整齐的每人抄三十遍。

叶九七作为所有小辈中最听话负责的那一个,自然肩负起了收功课这一项重大责任。

清都山四峰中间的领域是众弟子日常学习、练功、开饭的地方。

临近北边是宗门的藏书阁,藏书阁旁边建有三间打通的书斋,离学堂很近,是供平日上完课的师兄们休息的地方。

今日书斋却设了禁制,只是叶聆风修为太低、身上又带了大师兄给他的小玉牌——这东西只有负责收功课的弟子才有,平日叶九七很以此为荣——他并未察觉出禁制的存在,而书斋里的人沉浸于他们讨论的事,也没注意到外面多出来个人。

“大师兄……”

里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叶九七在外面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微微有些欣喜:大师兄今天也在书斋?那我就可以请教他问题了!

等等……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这事可真不能赖我啊,”那道声音说,“是玄天观测算出的预言,又不是我测算的预言,您可赖不着我。”

“他们可都在找他,”那声音又说,“我不把他带回来,他可就被其他人带走了,到时候还得了?我这叫施以教化,又任其造化,可比他们只懂得喊打喊杀聪明多了……”

“为师,咳咳……不好意思,我说习惯了……”

叶聆风怔住。

这句“为师”一出来,叶聆风就听出他是谁了。

师父!居然是师父!他在跟大师兄说话吗?可师父为什么要叫大师兄大师兄?这辈分不乱完了吗?

叶聆风为了确认里面的人是不是大师兄和师父,稍稍踮起了脚往里看,结果有人忽然拍了他背一下。

“啊——”叶九七作贼心虚大叫一声。

“啊——”里面的师父也作贼心虚大叫一声。

徐暮枕站在叶聆风身后,满眼疑惑:“九七,你站这儿不进去干嘛呢?”

叶聆风“我我我”了半天,脸一红,功课全塞十七师兄手上,撒腿就往外跑了。

云倏恰好推开窗户,与外面的徐暮枕正对上。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笑尘子从云倏后面探出个脑袋,颇有些贼眉鼠眼的。

默了默,云倏开口:“十七。”

“大师兄。”徐暮枕也向他问好一句。

在大师兄的眼神下,徐暮枕只略微顿了顿,便交代得很老实了:“我进书斋时感受到有禁制,想是大师兄你和师父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本要走了,结果瞧见九七这小孩在这儿听墙角呢,我就过来了。”

“我什么也没听到,”徐暮枕微笑,又重复加强调了一遍,“真的,大师兄,我什么也没听到。”

笑尘子咳了咳,又找回点仙风道骨的为人师表的姿态,慢悠悠捋胡须道:“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啊,十七。”

徐暮枕笑着试问:“我没听到,但我可以猜一猜吗?”

云倏平和道:“请。”

徐暮枕托腮:“师父绝对在和大师兄你商量九九的事呢,九九的身世可不简单,对吧?”

笑尘子叹:“可让你聪明完了十七!我看啊,全清都山的弟子加起来都没你一个精明。还记得为师以前怎么跟你说来着?”

徐暮枕应道:“您说,慧极必伤,太聪明不是件好事。”

徐暮枕顿了顿,又温文一笑:“但这又的确是件很明显的事,我觉得和聪明扯不上太大的关系。您很在意阿一的事,在我们回来的路上,自打您知道玄天观的预言出世后,您一路上看阿一也看得更紧了。这不难让人猜到阿一与预言有关,不是吗?”

笑尘子撇嘴:“你二师姐怎么没猜到,就你一个摸得透透的?”

“二师姐很喜欢阿一。”徐暮枕笑道,“当然,我也很喜欢阿一。”

说着,他看向云倏:“但预言事关重大,它会如何应验,我实在难以预料,也不敢预料。所以阿一是否还是我的小师弟,还是应该取决于大师兄你怎么说。”

他猜测:“大师兄一开始拒绝阿一上山,是不是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云倏脸上并无多余神色,只是嘱托道:“此事不必让第四人知道。”

徐暮枕敛了笑,正色道:“大师兄放心,十七自然明白。玄天观大会时的氛围已经很凝重了,若阿一暴露在他们跟前……”

云倏淡淡打断他的话:“只要我还是他的大师兄,即使阿一暴露在他们跟前,也还有我。你不必担心,十七。”

徐暮枕笑容这才轻松起来,欲把功课递到大师兄手上:

“大师兄辛苦,大家的功课劳您批改了。我这就去山门看看,二师姐应该快带阿一从镇上回来了。”

云倏却不接,退后半步,客客气气地道:“师弟辛苦了。”

徐暮枕早有所料,因而笑容不变,再看向笑尘子。

笑尘子则看向天:“诶,咱们这书斋是不是有蚊子啊?我,咳咳,为师刚就被咬了一口,你们平时休息可注意着点啊……”

徐暮枕笑容不变,却稍稍有些僵,最后只能对天长叹了一口气,拿着功课本进去任劳任怨地批改了。

司青岚给衣轻飏买了新被子、新衣服还有新的洗漱用品,一进山门便捉来步九八等上完课的闲人做免费劳动力,把一干东西全搬进了云台西边的屋子里。

隔着仿山水的院落,正对面东边就是大师兄的房间,两个房间只隔了一条长廊和一间堂屋。

步九八简直无法想象这种和大师兄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想想就对衣九九肃然起敬。

等二师姐嘱托了好几遍让阿一好好听大师兄的话,不要顶嘴,不要贪玩,不要赖床等等才离开,大家都走了以后,衣轻飏终于可以一个人静下来。

他现在还有点新奇,外加一点不可思议,自己居然重来一次还是阴差阳错上了清都山,更甚至比上辈子还更进一步,直接住进了大师兄的院子?

他嘴上说着不想和云倏有任何牵扯,可现在,抬头一望,他就住在大师兄对面。

讽刺。衣轻飏先象征性批判了一下自己。

批判完以后,衣轻飏才觉出这事的可笑之处来,笑着笑着居然一边打扫房间一边哼起了歌,扫完又哼着歌拿起从镇上买回来的点心,到廊上张望灵芝在哪。

结果乐极生悲,灵芝没张望到,迎面撞上了大师兄。

出于耗子见了猫的下意识,衣轻飏退后半步,象征性脸上挂笑,蹦住一句:“大师兄,您早?”

都晚上了,不早了!

衣轻飏低下头,恨自己太蠢。

“嗯。”云倏居然还应了他一句,难得看上去也挺心不在焉的,“早。”

衣轻飏就这样因为大师兄的一声“嗯”勇气上头,拿出了白天逼大师兄和他住一起的气势,掏出怀里纸包的点心,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您吃吗?我在镇上刚买的龙须酥。”

云倏看他一眼,接过点心,疏离客套地道:“多谢。”

衣轻飏弯起漂亮的眼睛笑了:“我觉得这家龙须酥有点太甜了,你可能不太喜欢,但没关系,大师兄你可以少吃一点。”

一谈到吃,衣轻飏可太在行了,话头止都止不住:“我最喜欢吃玉露团了,可惜镇上没人卖,如果有玉露团我就请你吃玉露团了,那个味道刚刚好。这点龙须酥我本来打算喂给灵芝的,它怕酸,最爱吃甜的,这点像我,吃这个就合适。”

云倏咬了一口,认真地咀嚼吞下后,很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衣轻飏“嗯”了一声,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我……我现在不该知道吗?”

云倏又咬了一口,认真咀嚼吞下后道:“是你二师姐告诉你的?”

衣轻飏恍然大悟,赶快应下:“嗯哪!是二师姐告诉我的。”

云倏一点一点地折好纸包的点心,说:“可你二师姐并不知道我不喜欢甜食。”

衣轻飏:“……”

云倏平静地睨向他:“那就应该是十七告诉你的了。”

衣轻飏:“是十七师兄告诉我的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云倏道:“哦。”

他又说了句“点心很好吃,谢谢”,这才离开,徒留衣轻飏在原地大喘了一口气。

实在太吓人了。

可他为什么心虚呢?

衣轻飏思来想去,可能是大师兄说话的语气太冷淡、太平静,总是给人一种他在质问你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害怕如果稍不留神回答错了会怎样。

但以常理心讲之,这样会不会对大师兄不太公平?毕竟他语气天生这样,这事又不能怪他。别人都会因为大师兄这点而不敢与他亲近,这么说起来大师兄还挺可怜的?

起鸡皮疙瘩了。

因为衣轻飏压根无法想象,可怜的大师兄会是什么模样。谁能让大师兄可怜?那大师兄必定会让他更可怜。

自己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外加好了伤疤忘了疼。

当天夜里,衣轻飏为示决心,躺**不睡觉,在心里立了一份规划书,将未来几十年的自己安排得清清楚楚的。

他重生是来干嘛的?躺平享受的啊。

所以认真学习?那是不可能的。认真修道?去他大爷的修他大爷的道!那是更不可能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清都山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躺平选择。

首先,这里很安全。只要你不作妖,不叛出师门,好好与师兄弟打好关系,外面那伙因为预言喊打喊杀的老家伙们就找不到你头上来。

其次,还是这里很安全。虽然笑尘子这个老王八是因为预言才捡了他做徒弟,但只要他安安生生在这儿待着,笑尘子又信奉天道渡人,渡一切人,甚至可渡他这个预言中的异数,因此也不会为难他。

补充,衣轻飏觉得天道渡人,渡一切人,是句假大空的屁话。

最后,天底下你再也找不到比清都山还要安全又事少的地方了。这里有云倏在,众所周知,容与君极其爱护他门下弟子,只要衣轻飏还是他师弟一天,外面那群修士即使找到他头上,也伤害不了他一根毫毛。

所以自己以前怎么还想着远离清都山?

实在是目光太过短浅!

衣轻飏就这么决定了,先在清都山待上个几十年——主要得和大师兄打好关系,万一到时候那群人找上他了,大师兄说什么也得好好护着他这个尊敬师兄的三好小师弟啊。

等大师兄闭关了,就是那个长达五十年的、极其漫长的、不知道闭的啥关的关到了,他就收拾包袱连夜离开清都山。

到时候回浮幽山?还是算了,衣轻飏不想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到时候就隐姓埋名找个地方隐居,反正以他的修为境界,只要不想让人找到他,天底下就绝不会有谁找得到他。

这么美美地计划好了一辈子,已到深夜。

等到第二日,他自然而然地起晚了。

门敲了第一遍,敲了第二遍……敲了第三遍。

然后门自己识趣地打开了。

被子陡然一凉,衣轻飏被清晨云台的寒风凉醒了,朦朦胧胧地揉眼睛。见他终于坐起来,为防他着凉,云倏又将被子给他盖了回去,站床头高高俯视着他道:“起床了,练……”

阿一又睡下了。

云倏:“剑了。”

云倏再掀开被子,衣轻飏再度揉眼睛坐起来:“什么时辰了,大师兄?天还没亮呢……”

云倏:“不早了,卯时六刻了。”

说着给阿一盖回被子。

衣轻飏:“才卯时!还早……呼呼。”

这倒霉孩子又睡着了。

云倏弯腰,轻轻拍拍他的小脸:“阿一?阿一?”

衣轻飏嘴里咕哝:“让我再睡一刻钟,大师兄……”

“阿一?”云倏喊了第三遍。

这位大师兄终于放弃了与他小师弟的被子之间的抗争。

他果断将阿一从被子里单手扛了出来。套上衣服,擦好脸,洗漱干净,塞完早饭,然后又果断单手将他从温暖的房间里拽了出来,站在寒风冷彻的云台院落里……扎马步。

衣轻飏这回被寒风彻底吹醒了。

他一脸懵地仰头望向大师兄,眼眶一红,又要哭出来。

这次实在不能怪他“多愁善感”,因为衣轻飏有个老毛病,就他贵妃娘知道,只要他早上没睡醒,一见了风鼻子就会发酸,酸到生理性眼泪直往下掉的那种酸。

而云倏冷面无情地捏住了他的鼻子,使他鼻尖上的酸意卡在那儿不上不下。

“一个上午的马步,我没喊停,不许休息。”

作者有话说:

注:卯时六刻,大约为六点半。

这种捏鼻子治起床气的办法将会持续许多年。

直到许多年后,云倏才找到了另一种方法。

……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