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山有四峰,各据东西南北四角。其中以北峰为首,并不住人,只有斋醮大典的日子才会开放。

南峰是各弟子的住处,云倏的住处则在南峰最高点。

那是一座突兀出来、孤立的小山峰,上面地形狭小却也平坦,只容得下不大不小的一间院落,围着中间院子,周围建有四间廊屋。

这里也是整个清都山的最高点,即使正午阳光最强时,此处也云遮雾绕,恍如仙境,因此得名云台。

南峰与云台是无阶梯相连的,只有传送阵法可以抵达,但一般而言若没正经事,没有哪个弟子有胆子上去打扰容与君清净。

但在此刻,云台一扫平日的清净,正中的堂屋里难得闹哄哄的。

叶聆风和一干弟子追着大师兄一上来,便瞧见师父、二师姐、十七师兄和步九八等若干人全坐在廊前喝茶。尤其以师父最为悠哉清闲,真没把自己当此处的客人。

见他们来了,师父还当主人一样招呼:“来来来,累着了吧?歇歇,喝口茶!你大师兄这里的茶咱们可难得喝上一回!”

徐暮枕笑道:“师父,还是您老人家有先见之明,叫我们只消来此处等便是了。”

这话可把老头捧上天去了,他尤为自得地捋着胡须道:“嗐……再怎么说为师也比你们早认识你们大师兄,有个词叫什么来着?知子莫若什么?”

徐暮枕替他捧哏:“您这是知徒莫若师。”

步九八挠挠后脑勺:“我怎么老觉得师父您占了大师兄好大一个便宜?”

云倏路过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平静地将小孩抱了进去,放在了自己的榻上。

司青岚跟他们可不是一伙的,她等得焦虑,见临走时还好好的孩子回来就被大师兄抱着了,更加焦虑得不行,一路缀在大师兄身后,等阿一被放下,忙检查起他的身体情况。

“是太累了,有些虚脱。”云倏压低了声音,轻轻将烛台放在了榻旁,“额头也有些烫,在山上见了风。”

司青岚讶异地摸摸她小师弟的额头:“怎么还发烧了?”

云倏道:“他自身体质便偏虚,受不得风。”

坐在外面廊上悠哉喝茶的笑尘子也想起这茬来了,朝里面嚷嚷喊道:“啊,我想起来了!这娃儿生下来体质就虚,常年多病的!我把他领回来前,这娃儿就是因为发病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下司青岚真的有些怒了:“您干嘛不早点说?知道他身体不好还让他爬天阶?”

笑尘子也不好意思,用拂尘柄挠挠背:“呃,这……为师也是刚刚想起来有这茬嘛……”

司青岚道:“这一路上阿一没在您手上出半点事,可真是烧了高香了!”

在他们争吵这一会儿工夫,云倏已拉开旁边的小抽屉,从里面又取出一枚丹药塞进了衣轻飏嘴里。

司青岚便也把自己准备好的小瓶伤药从怀里掏出来,说:“大师兄,爬了一天的台阶,阿一脚上多半起泡了,你给他擦擦吧。”

云倏浅淡的眸子微动了动,低垂视线望着她:“为什么是我?”

司青岚理所当然道:“阿一今晚不是要在你这睡下了吗?你给他擦方便。”

云倏默了默,把“你现在就可以给他擦”这话咽了回去。他听出了司青岚的弦外之意,她无非是觉得这孩子往后进了师门,可能与他因今日这事生分,便借个机会让他们缓解一下关系。

云倏无法拂她的好意,便颔首道:“好。”

司青岚这才满意了,又坐在榻前看了一会儿阿一,脸上带着的温和笑意仿佛慈母一般。叶聆风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看了一会儿,他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轻轻拂开衣轻飏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他眉心那颗胭脂红痣。

叶聆风轻轻“啊”了一声:“新来的小师弟身上也有这个红痣啊!”

云倏正在嘱咐其他弟子拿些换洗衣物过来,闻言也看了过去。步九八蹦进屋里,举起自己右手手心,大喊:“我也有!”

叶聆风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耳耳垂的红痣。

不止他俩,在场除了云倏,司青岚、徐暮枕身上不同的位置都有相似的红痣印记。莫不如说整个第一代弟子,如今加上衣轻飏一共九十九个,除了云倏,身上皆有相同的印记。

司青岚不由问出她疑惑已久的问题:“师父,您捡徒弟都是按这个标准来的吗?”

笑尘子毫不在意地在茶杯上轻轻吹了口气,笑眯眯道:“以后不捡啦,以后再也不捡啦!阿一就是为师的关门弟子,九十九个已经够了!”

徐暮枕指尖正摩挲着左手手腕的红痣,听了这话心里不由生出个猜测。他瞧了一眼屋里躺着的阿一,心道:师父收这么多徒弟倒不像随意捡的,莫不如说更像在找什么人?

既然阿一是最后一个,师父说此后再也不收徒了,那阿一是不就是……

徐暮枕瞧了瞧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笑尘子,心里兀自摇摇头。管师父在寻谁,反正他只要记得阿一是他小师弟就够了。

一干人又坐了一会儿,把云台的茶都喝得差不多了,正要离开时衣轻飏才醒了。

说实话他也没料想自己居然能昏睡这么久,到底是这个小孩身体太麻烦了。他刚醒来,便发觉自己正睡在和前世醒来时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是……云台?大师兄的房间?!

衣轻飏真的有些讶异了,上辈子他醒来时自己就躺在叶九七的房间里,怎么这回居然躺在大师兄这儿了?

这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是天差地别啊!上辈子,他就从没见过云台有住过除大师兄以外的任何人。当然,若他知道自己还是云倏亲自抱回来的,只怕会直接惊得从**蹦起来了。

只是现在衣轻飏还不知道,他只是先拿眼睛下意识在房间里寻他大师兄的身影。

大师兄没瞧见,步九八倒先挤了上来。

“九九!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我一想到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呜哇!我就害怕极了!”

“嗯哪。”衣轻飏点头,“我要是出事了,老幺的位置就又安回你头上了。”

步九八太感动了,差点拽住衣九九抱头痛哭:“九九!还是你最懂我啊!师兄我太感动了!来,我们师兄弟历经生离死别后重逢,你就没什么要喊的要说的?”

还没等他循循善诱出衣九九那声“九八师兄”,步九八就被叶聆风拽了回去:“你快别打扰小师弟休息了,省着点工夫吧,九八师弟!”

叶聆风用脆生生的少年语调强调了一遍“师弟”两个字,步九八不服极了,瞪回了叶九七。

笑尘子笑呵呵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阿一呀,为师还没问你呢,从今往后你就在咱们清都山上住下了,底下南峰就是弟子们的住所,你是以后想挨着九七住还是九八住呢?就他俩旁边房间是空着的了。”

步九八即刻道:“九九!和我住!师兄不会亏待你的!”

叶聆风也喜欢这个长得好看的小师弟,但他没有步九八那般不要脸面,抿着唇憋了半晌也只是红了脸,一双眼睛亮亮地盯着衣轻飏。

上辈子衣轻飏就是和步九八住一起的,前车之鉴,为了每晚能有个好觉,衣轻飏这回说什么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但为了逗一逗九八,衣轻飏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下,同时惹起了司青岚与徐暮枕担忧的目光,然后他才故作纠结地开口:“师父,徒儿头痛,今晚想早点休息了,明日再给您答复行吗?”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哪怕是知道这倒霉孩子真面目的笑尘子也不得不心软点头,道:“时候确实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于是一行人终于要散了。

云倏无声地站在人群开外,见他们终于要走了,才悄无声息地弹指熄了烛台,司青岚给昏昏欲睡的阿一掖好了小被子才和他一起离开。

“大师兄,你今晚睡哪?”出了屋子,见走廊上大家都走远了,司青岚才问。

云倏比她足足高了个大半个肩膀,陪她走了一会儿才道:“中间,堂屋。”

“别忘了,药。”司青岚最后冲他眨眨眼,跟上大家离开了院子。

擦药,确实是个艰巨的任务。

万籁俱寂的夜里,什么烛火也没有,云倏独自在案前阖眸打坐,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他孤零零的倒影。

而案上,也正孤零零放着那一小瓶伤药。

等月亮也将沉了下去,云倏估摸着小孩怎么也该睡熟了,这才拿起伤药往东边屋子走去。

而衣轻飏,此刻正明目张胆盘坐在他大师兄的**,拿出太虚镜东敲西看。

嗯……东西确实是没错的,和他上辈子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太虚镜确实是同一个。

这类上古神器一般都附着有天地初辟时残余的阳清之气,而仙人灵气与阳清之气有类似之处,难怪他之前从没察觉出这一层来。

按衣轻飏现在的推测,他的确是重生了,或者说,是这世上所有有生命、无生命之物都同他一起重生了。他并不是回到了过去,时间并没有重来,它仍然在往前流逝。

而有谁,有那么一股足以超脱天地、掌控天地的力量,将所有被毁去的事物都重建了起来,无论是因衣轻飏而毁灭的人间,还是因他而死去的世间生灵,全都重生了。只是目前,他只知道自己有上辈子的记忆而已。

而这些神器中封印的上古怨灵,却超脱了那股力量能够掌控的范围。所以它无法使这些怨灵回归原样,只能任其裹携神器游**世间。

当然,这一切全是他的推测,不排除他的确是回到了过去。只是这种猜测,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封存得好好的神器和怨灵会莫名其妙跑出来。

而且,让衣轻飏更确信自己这一猜想的是,他的怨气——他上辈子放进去的怨气居然也在神器中。

如果他的猜想是对的,那么是谁?是哪股力量连世间万物都可以重建,却又无法对付这些上古怨灵?是无法,还是不愿?

衣轻飏唯一想到的,便是天上的神明。唯有至高的神明,才拥有这股至高的力量。

他正盘坐在被窝里托着下颌冥想着,忽然门上传来了轻轻的响动。

谁?!

衣轻飏一个翻身,将被子麻溜地裹上身,将自己和太虚镜一起紧紧盖住。

他脸被瓮在被子里,清晰地闻到了被面上那股淡淡的熏陆香。这终于让他再度清醒意识到,自己现在居然睡在大师兄的**?这可是哪辈子都没有过的事啊!

熏陆香寒得沁人,是道观常点的清心香。大师兄常年于观中打坐静心,这香气是自然而然沾染在他身上的,甚至构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

但不能否认,睡久了的被窝却又极其温暖。

矛盾,就像大师兄这个人一样矛盾。

虽然心里想东想西,衣轻飏却一直拿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那步伐很轻,几乎悄无声息,就连衣轻飏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挨近了床榻,然后忽然伸进来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脚踝。

脚踝是很敏感的位置,衣轻飏另一只脚差点下意识蹬出去,但他在被窝里浅浅吸了口气,憋住了。

因为他不仅察觉出那步子与谁比较接近,而且也反应过来,除了大师兄自己,没谁能在半夜闯进云台的院子。放眼整个道门,都没谁有这个胆量了。

但猜到是一回事,能不能理解就是另一回事了。

衣轻飏自从被云倏攥住了脚踝,整个人都很懵,懵逼的懵。

大师兄要干嘛?难道——

他发觉我在对着太虚镜神神叨叨,终于认定他这个小师弟有毛病,忍无可忍,半夜要把我丢下山了?!

然而,指尖轻轻抹着冰凉的药膏揉在他脚底,把他已经飞到十万八千里的思绪扯了回来。

衣轻飏:“……”

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擦药?

衣轻飏生平叹为观止。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摊手)在自己房间还像做贼,除了大师兄也是没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