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九八几步迈上台阶, 哒哒哒绕过山门的天尊像,深吸口气, 一嗓子吼震清都山上下:

“大师兄和九九回来啦——”

司青岚正在学堂给小辈弟子们讲课, 听闻九八师叔这一吼,弟子们再也坐不住,纷纷抛下课本挤到山廊上望:“容与君和九九师叔?在哪在哪呢?”

练剑的也不练剑了, 摸鱼的也不摸鱼了, 伴随云倏和衣轻飏上山,一路弟子的呼唤声不断:

“容与君——小师叔——”

“大师兄——九九——”

别说他们, 辈分仅在云倏之下的司青岚也丢下经书, 几步迎了过去。

来到阿一面前,压下不自禁流露的笑意, 司青岚先装出绷着脸的样子,教训了他一番。不事先知会他们就和大师兄跑了,害得她在秘境外白担心一场。衣轻飏理亏自然一一应了,一脸虚心认错的表情。

司青岚象征性绷了会儿脸,终究忍不住笑起来, 捏捏他漂亮的小脸:“咱们阿一饿没有?在山下可想你六师兄做的饭吧?就离开一个多月,都饿了一大圈了。”

三师兄随逐也在山上, 闻言忍不住刺一句:“他那饭量哪能啊?再说有大师兄在, 哪饿得着他?”

叶聆风则细细打量九九一圈:“九九是有点瘦了吧?”

步九八则撇嘴, 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九七, 不公平!怎么我出任务回来, 你都不关心我瘦不瘦的?九九一回来, 你就偏心啦!”

“就你那雷打不动的没心没肺, ”叶九七鄙夷道, “你不胖上一圈,都该感谢天尊保佑咯。”

衣轻飏离了大师兄身边,自然地混入年轻弟子当中,左手揽一个,右手揽一个,“好啦好啦,你俩怎么见面就吵啊?幼不幼稚?咱们还是去看看六儿今晚煮什么好吃的,给我和大师兄接风洗尘吧……”

现在的衣轻飏坚信,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衣九九了。

按三师兄的话说,他已经一夜之间“长大”了。

所以衣轻飏宽慰他们的语气,颇像一个成熟的大人,无奈地看着俩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孩。

然而,叶聆风一句话,便叫他笑容僵滞在脸上:“九九,我告状,你不在这一个月,你后山的菜园子已经快被九八薅光了。”

步九八先是抬头一懵,后是一惊,头皮发麻:“九七!你居然卖我!你大爷,你明明答应我保……”

“步、九、八——”

衣轻飏咬牙切齿。

“你丫有种别跑!”

步九八在山廊上奔得影都快没了:“不跑可以!除非你答应不打我——”

衣轻飏追上去:“我答应你!你先站住别跑!”

步九八才不信:“你以为我蠢?!”

山廊边被二人冲得横七竖八的弟子们,微笑着地叹了口气:九九回来了,今天的清都山,依旧是平静的一天呢。

清都山满山皆是好汉,但要论其中的卧龙凤雏,还得看他俩。

而后很快传来大师兄低斥一句,传音至山廊上每位弟子:“门规第八十七条,走廊不许追逐打闹!”

衣九九、步九八:“……”

快跑快跑,大师兄带着他的“三十遍”又来了!

于是,这俩难兄难弟逃得更欢了。

弟子们继续微笑:大师兄回来了,今天的清都山,依旧是平静的一天呢。

论大师兄,卧龙凤雏的唯一克星。

——

今晚的斋堂虽仍是素斋,菜色却比以往丰盛许多,还没辟谷的年轻弟子们活像饿了好些天,终于见着一顿能吃的,在桌上风卷残云起来。

“容与君和九九师叔回来了,就是不一样。”弟子们埋头刨饭,还不忘谴责一番后厨栾小六师傅厚此薄彼的行径,换来过来添菜的六师傅每人一记锅铲。

笑红尘则乐呵呵在上头喝汤,偶尔眯了眯眼,眼神在云倏与衣轻飏之间来回瞟,最后换来云倏抬眼,冷冷地一瞥。

笑红尘即刻抬头望天,哼着小曲,作没事人状。

用完晚斋,师祖笑尘子破例免了众人的晚课,年轻弟子们不敢与容与君插浑打科,便不由分说,齐拖着衣九九进了澡堂。澡堂子里嘻嘻哈哈,热雾弥散出来,一夜都闹腾得很。

衣轻飏是那种摸到最后才出澡堂子的人。

杵在廊下,等九七、九八磨蹭出来,衣轻飏抱着装了毛巾和换洗衣物的木盆,长发随意挽了个团,发梢尚滴着水珠。

深秋清寒,月光轻轻流转他脸上,耳根还残留着澡堂里的热度,衣轻飏搓了搓手,呼出一口雾气。

步九八先单手抱盆晃出了澡堂,另一手勾着衣轻飏脖颈,好声好气,“九九,我都答应帮你打理一个月菜园了,你就别气了,成吗?”

衣轻飏瞥他一眼,“看你这一个月表现吧。”

步九八拍拍胸脯,有十足的信心:“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哪回出去,不是我和九七在照看你那菜园?早有经验啦。”

衣轻飏唇角翘了点:“那以后,也要拜托你和九七照看了。”

“那是当然!”步九八想也不想答应,忽地神色一顿,觉出点什么不对。

“以后?”他皱起眉:“九九,为何你这话说得……就像跟我们告别一样?”

衣轻飏拨去他搭上肩的手,一面轻轻笑着,一面自然地将手里的木盆塞进九八手里,拍拍他肩,像是随口一说:“以后就是以后嘛,哪有什么其他意思。”

话毕,留下仍在原地皱眉的步九八,伸了个懒腰闲闲往前走了。

步九八仍觉得,他那副样子似话里有话。待低头瞥见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木盆,却来不及细想这怪异之处了,边吼边大步追上:“衣九九!自己的盆自己抱啊混蛋!”

叶聆风擦干头发后,才从澡堂慢吞吞出来。

“……”九七左看右看,愣在寒风里。

“那俩卧龙凤雏呢?”

“说好等我呢?!”

——

最近这段时间,衣轻飏做了许多事,许多——平日的他,不说绝对不做,但一定很少做的事。

譬如,帮笑尘子浇浇花啊,帮二师姐给小辈弟子代代课啊,帮三师兄买副新马吊啊,帮六儿拾掇拾掇后厨啊……甚至,连多年前断更的话本子都找时间续完了。

起初,清都山众人无不心惊胆战,以为这倒霉孩子必定憋着什么坏。可精神紧绷了半月,发觉九九居然是真的转性,叫他们竟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

二师姐感概:“阿一,真的懂事了啊。”

三师兄仰天:“他真的,我哭死。”

栾小六抹泪:“九九,呜我的九九,他变了!他终于一夜之间从孩子变成大人了!”

“……”衣轻飏走过这些人,一脸复杂,并掺杂着疑惑。

他以前,真有这么过分?

学堂里,叶九七与众弟子围着拱着脑袋,客观分析:“九九他——一定是有相好了!”

众弟子哗然。

“不能吧?小师叔有相好了,我们能不知道?”

“就九九那臭讲究的德性,什么人能进他的眼?”

步九八却不然,疯狂点头附和九七道:“九九一定是有相好了,说不定就是在哪个灯会认识的!这几天我老看见,他神神叨叨地抱着个花灯,一会笑一会恍惚的,说不定那就他相好送的!”

众人又有些相信。

还有人指出铁证:“就九九刚回来那天,咱们不是一起去澡堂嘛?我亲眼所见,九九背上有好几道红痕,分明像是什么人抓出来的痕迹!”

连姑娘手都没牵过的清都山寡修们,一瞬诧异后,流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好啊,小师叔竟背着我们……”

“怪不得,最近连三师兄都夸九九长大了!”

还有些寡修,负隅顽抗道:“不,我不信,九九不是三师兄那样的人,他和对方还没结为道侣,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

有聪明人就发话了:“咱们猜一百遍也成不了真,不如去问问大师兄?”

“对啊!”这些无知又年轻的弟子们,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大师兄素来和九九形影不离,他老人家一定知道!”

于是,这任务便光荣地摊派给了……老倒霉蛋,步九八身上。

斋会时,众人齐聚一堂。用完斋饭,叶聆风热情地拖着九九去上晚课,步九八则被众人推了出去。

大师兄目光淡淡,瞥过眼前红着脸支支吾吾的九八。

听完九八断断续续的句子,大师兄冷凛的面庞上,缓缓挂出一副迷惑且复杂的神色。

“你问我,阿一是否有想结为道侣的人?”

九八忙嗯嗯嗯,老实点头。

大师兄上下逡巡他几眼,也不问为何这种问题会找他,径直点头:“是有了。”

“哦哦……”九八乖乖点头,大师兄果然知道啊,原来九九真的有——

“嗯?!”九八眼睛睁得老大,“真的有啦!”

“嗯。”大师兄垂眸,静静瞥着他,以平铺直叙的口吻叙述道,“是我。”

“……”

“哈哈。”步九八笑了几声,挠挠后脑勺,扭头往回走,“真奇怪,今天的梦怎么做得这么真实……”

“小心——”大师兄提醒的话没说完。

碰的一下,便眼睁睁瞧见白日梦游般的九八,一头撞上前面的廊柱。

步九八嗷一声蹲下,捂着脑袋忽地呜呜大哭。

“为什么我还没醒?大师兄!你快告诉我,这一定是梦吧,一定是梦吧!”

九八泪眼汪汪地扭头望他,一副受尽欺负的小可怜模样。

只是可惜,大师兄无比残忍地摇头道:“不是梦。”

“是真的。”

“我和阿一,在一起了。”

步九八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脆弱可怜的小心脏碎掉的声音。

……是哪个混蛋出的馊主意,让他来问大师兄啊!

步九八一把抱住大师兄,哭得更凶了:“大师兄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什么也不会往外说,你也别告诉九九我知道,我永远是你最最忠实的师弟……”

别灭他的口啊呜呜。

——

衣轻飏近来手痒,欲同三师兄他们最后摸把马吊,不想步九八最近不知脑门在哪撞了,见他跟见鬼似的。

本来脑子便不怎么灵光,这下连打局马吊也不够用了。衣轻飏摸了几把便觉没意思,将牌扔给一旁的九七,自己悠悠背手回了云台。

面前摆着七件神器,包括大师兄两月前从临安天尊观拿到的山河扇。

又摊开允珏兄上回拿来的禁阵图,衣轻飏盘腿思忖,如何才能破局?

大师兄的法子的确可行,可……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寻不到破局之法,衣轻飏眼下只求,如何才能做到“黄泉路上紧依靠”。

他枕手仰躺地板上,初冬的风穿堂而过,心底缓缓淌过淡淡如水的哀意。那哀伤极平淡,既不汹涌,亦非毫无波澜。

轻轻闭上眼,即浮现大师兄沉静的目光,立在雨幕下天尊观的门口,有始有终地望来。

那一句签语,像一条冥冥中缠绕他们双方的因果线。似乎足以囊括他们的始终,从相遇到携手相终。

但那……便是结果了么。

他真的,甘心了吗?

衣轻飏意识恍惚沉入深处,手边山河扇无声无息弥散一阵幽雾,将他神魂罩入其中幻境。

再睁眼时,便听一人同样问他:“归之兄,你真的甘心了吗?”

衣轻飏眼前先是一阵漆黑,双耳的感官最先恢复,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琵琶声。

而后,眼前遮挡之物被一双手挪去,刺眼的光射来,衣轻飏不由眯了眯眼。跟前晃动的人影似是在无奈地笑,眸底透出些悲凉。

“归之兄,若如你者,亦认了命。”

那人拿着原本覆在衣轻飏双眼的折扇,轻轻道,“那王某这等人,亦只得认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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