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衣轻飏淡淡一声:“嗯。”

“怎么?”他微弯唇, “你要反对?”

郑允珏忙摆手,“不是, ”竖起一根大拇指, “我这是佩服。”

“……”衣轻飏不懂他脑子奇奇怪怪想些什么,摇头道,“说正事吧, 我已从染霄子那儿把真相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你这禁阵,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允珏不由蹙眉, 感觉棘手:“我说怪不得, 有你进了秘境后,沐青还是得到了新身体……”

说着, 莫名上下打量支颐而坐的衣轻飏。

“看什么?”

郑允珏:“看你有事无事。”

衣轻飏淡道:“我好得很。不就是知道天道眼里,我到底是个东西了吗,有什么不好。”

郑允珏无奈笑着,坐下摇起折扇:“口不对心,你本性了。”

“有关这禁阵, ”他继而道,“你经历过这一世, 想必已清楚, 这禁阵便是个诓你进来的幌子。”

“我是清楚, ”衣轻飏蹙眉,“只是你当年……”

郑允珏道:“舟遥兄想是已知道, 为弥补天地间阴浊之气不足, 天尊不得不放出上古时封印于神器中的怨气, 但八方神器, 却有一件早已丧失封印功效, 为阳清之气所净化。”

衣轻飏了然:“守一剑?”

“正是。”郑允珏颔首,“丧失功效的第八件神器,即是守一剑。”

衣轻飏忆起上辈子,大师兄死后,他自清都山夺得守一剑,便开始按郑允珏献上的秘法修炼禁阵。

守一剑,也正是他最后漏算的那一步:他欲将自身怨力移至守一剑之上,使其恢复为第八件神器,可守一剑却早已丧失封印怨气的功效。

故而,他引出自身怨力之后,却无法收回。一时心神俱乱,被他的怨气压制的其他七件神器也一一失控,以至于其中封印的怨灵全逃了出来,肆虐人间,酿成大祸。

想到这,衣轻飏轻笑一声:“我还欠你一声谢谢,允珏兄,要不是你诓我——守一剑还能用作封印怨气的神器——我便炼成禁阵,陷入天道设下的圈套了。”

郑允珏苦笑:“我也只能在这上面做工夫,暂且救你一命了。”

说着,拿出另一张图:“这才是天道原本要我交你的禁阵图。”

衣轻飏端详,对比两张图。

郑允珏改写后的禁阵图,是将七件神器置于七方位,而守一剑位于正中。

守一剑不仅自身得有足够怨气——衣轻飏因此需将自己身上的怨力放入其中——还得引七神器怨气于守一剑之上,最终炼成此剑,便可执剑斩天,辟出一条直通三清境的路。

而天道原本的禁阵图……

正中的位置自然不是守一剑,而是……

衣轻飏本人。

这意味着,他需将七件神器的怨气引到自己身上,加上自身怨力,便可执绕指柔,斩天问道。

“扯呢?”衣轻飏指尖点了点图里的小人,“这么蠢,谁会信?”

郑允珏却出乎意料的认真:“欸,可别事后诸葛,若你真什么也不知,再加上我一通忽悠,以你那破罐子破摔的臭脾气,说不准真这么干了。”

“……”

衣轻飏宝贵地沉默几息,转移话题道,“我大概明白了,天地之间阴浊之气不足,故而天道不得不放出上古封印的怨气来凑数。”

“只是……守一剑怨气已消,天道缺少了八分之一的怨气,便只好在七百年前将我降生于世,以豢养那不足的怨气。”

“而之所以选中我,也是因为天尊欲斩执念的私心?”

“对喽!”郑允珏指尖晃晃,“原本不止你一人,天底下有那胎记的人都算。不过,只有你乃极阴之体,天道也没想到,你一人养出的怨力便有这么猛。”

衣轻飏咬咬牙,腮帮子鼓起:“真是谢谢您夸奖了。”

郑允珏客气拱手:“实话实说。”

衣轻飏支着下颌,拨了几下额发:“其实,我便相当于第八件神器了?”

“是也。”郑允珏道,“原本,将七件神器的怨灵都释放出来,加上你的怨力,不必引至你一人身上,也足以令天地间阴阳平衡的,只是……”

衣轻飏接道:“只是,怨灵一旦放出神器,便难以收回,顷刻之间便会肆虐人间,为祸天下?”

郑允珏闭了闭眼:“是也。”

衣轻飏支颌道:“难怪,这禁阵图要将怨气都引我一人身上,即是最后将我一人豢养成天地间最大祸患,而我也即是邪修之首——如此,天地间阴阳也能达成平衡。”

郑允珏晃晃脑袋:“是极,是极!”

衣轻飏微眯起眼:“然后,就轮到预言中的天命之人登场,以守一剑斩杀我于禁阵之中?”

郑允珏不由掀起眼皮,观他脸上神情:

“是。这禁阵还有个功效,便是等你死后,就地湮灭你的神魂,封印你体内的浩瀚怨气。”

“如此,”衣轻飏应道,“天尊既斩断执念,人间也会平和地渡过天地大劫,不会有一人因大劫而丧命。”

“错喽,是除了舟遥兄你,不会有一人因大劫而丧命。”

郑允珏略仰后,瘫起手:“好了,现在你全知道了。”

衣轻飏摩挲着下颌,陷入静静的思索:“不对,还有个地方,咱们漏了。”

郑允珏眨眼:“还有哪漏了?”

话音刚落,他也意识到了是哪一点。

二人同时抬头:“我(你)的记忆。”

衣轻飏叩叩桌面,脸上浮现迷惑:“本来,我失去了有关大师兄的记忆,怨力是不足够的。”

郑允珏亦颔首:“对,关键记忆残缺,那样的八苦,凑不齐足以填补一件神器空缺的怨力。”

衣轻飏:“那就意味着,上辈子即使大师兄不来斩我,即使你没能改写禁阵图,无论我怎样死于禁阵之中,天道都会失败,一切还是会重来。”

好比说,有关云倏的记忆,就像衣轻飏身上怨力的一个闸门。

抹去记忆,关上闸门,衣轻飏怨力虽强,却不足以弥补天地平衡。唯有打开此闸门,怨力便可弥补缺失的八分之一,使衣轻飏成为第八件“神器”。

郑允珏:“抹去你记忆的人,在帮你。”

二人又同时想到一人:

“大师兄?”

“容与君?”

二人了悟了一切,郑允珏托腮道:“看来,多半是容与君在你这一世转世前,抹去了有关他的记忆。”

衣轻飏亦点头:“难怪,这一世我一开始被老笑捡回清都山,大师兄便如何也不让我上山,之后也与我故作冷淡——看来,是不想引我忆起前世?”

郑允珏呵呵一声:“故作冷淡?”

好嘛,这话说得,原来如今的容与君在舟遥兄跟前,一点也不冷淡?

呃……还真不能想象。

“可,”衣轻飏犹疑道,“大师兄不是第八世闭关后,才知道真相的吗?怎么会第七世便……”

郑允珏呵呵:“人就在你身边,你去问问不就知道喽?”

衣轻飏想起大师兄说过,以后不会再瞒他,慢慢点了点头:“我等会儿去问问。”

郑允珏便道:“所以,你们这一回,打算怎么做?”

衣轻飏想起大师兄的打算,眸光微微一黯。沉默一会儿,摇摇头:“还没想好……”

郑允珏道:“你既已重生,想是上一次大劫周期便崩坏了。即使是天道,也无力承担起第二次重来。”

“大劫崩坏会怎样……”衣轻飏低声呢喃。

郑允珏沉默起身,俯视他一会儿:“你清楚,那副场面的。”

“反正,若你有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我。”郑允珏道,“即便是想逃,我也无所谓。舟遥兄,往后皆是你个人的选择,别人终究帮不上忙。”

衣轻飏静静坐在原地。

“另外,提醒您老一句。”出门前,郑允珏扶着门框回身,逆光眯缝起眼。

“道门的伐魔之征,已正式拉开帷幕了。”

——

长乩整理各地探子的传讯,转了转脑袋,无奈揉肩,手腕上回字纹的银护腕滑至肘部:“还真开始了啊。”

这时,竹楼外传来吆喝声,对着吊脚楼:

“少主——”

“少主——”

是声音清亮的少年郎声音,吆喝起来便跟唱山歌似的。

随长乩起身,蜡染的青布衫上,腰身及裤脚上的银缀叮铃铃一阵响。晃到竹楼外,眼睑一下压,便瞧见族中少年郎领着一小辫子阴鸷少年来到楼下。

“言弃?”长乩略扬眉,“我还以为,你在清都山不回来了?”

“我法力恢复了,自然要回来。”阴鸷少年懒得多搭理他,直说正事,“我带回些消息,与玄门有关的。”

长乩露出并不意外的神色:“你说的是,伐魔之征?”

……

整理完言弃带回的消息,加上之前探子们的汇报,长乩略略想好说辞,准备下山去见主上。

长乩管的是魔修,但其他邪修也掺和着管点,属于主上以下的不渡界二把手。言弃主要管鬼修,新来的吹盏便接管了妖修。

他们这些人,虽都是主上下属,但不渡界内的老巢并不在一个地儿。

长乩据苗疆深山,虽是仿的,但和真的不止一模一样,还没有那些烦人的、到处都是的正道门派。长乩的同乡族人来不渡界后,都往这边投奔。

吹盏则爱热闹,极乐城便成了她的地盘。

至于言弃……这鬼就是个钻研邪门阵法的疯子,除了主上,没人摸得着他正躲哪儿闭关。

而长乩那位便宜爹,我们可爱可敬的前魔尊赤混大人,碍于其这辈子只能是个小屁孩的模样了,也鬼混不到哪儿去。衣轻飏不在时,便守一下山脚下的菜园。衣轻飏在时,他便乐得滚其他地界逍遥去了,偶尔会回一趟山上,看看长乩他们。

长乩是走着下山的,顺便等他便宜爹的传信。

……他摸不准,那位容与君是否还在主上那儿。

若他爹仍在外头逍遥,那便是还在了。

“还在”意味着什么?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得避免进天井那院儿,还有……克服一下心理阴影。

千年前,他那位便宜爹便是受神君玄微一斩,神魂散去大半。第二剑来时,眼看他爹就得残魂皆散了,长乩便上前挡了下……

也许,因为他并非祸首,也许,仅是出于对一个小魔修的怜悯,玄微略收了下剑,那一剑的威力削去大半,他得以保住小命,重伤昏迷。

只是阴影仍在,长乩想到这,禁不住叹了口气。

若没有主上,只怕他现在……还被孤身囚于昆仑山巅。那千年的寂寞,他是不敢再尝第二遍的了。

呼吸了一口深山新雨后的空气,耳畔传来族人们隐约的放歌声,长乩唇边不由浮现淡淡笑意。即使眼前之景并非真实,那又如何?他还是觉得,自己已回到了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为了这个得之不易的新故乡,他愿意跟随主上付出一切。

便宜爹还是那么不靠谱,等了半天,都快晃到山脚了,一封传信才终于出现。

只是认清来信人后,长乩瞳孔一缩,迈下的脚步一顿,脚踝上的银项圈极清脆地晃了一下。

“我在浮幽山下小镇等你。”

“伐魔之征将启,我可保你。”

“楚沧澜。”

——

“所以,你去见过他了?”

衣轻飏在案后将茶盏放下,轻轻一声叩响。

“……”长乩神色恹恹的,“是见过了。”

衣轻飏饶有兴致地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保你?”

长乩垂下眼皮,拿茶盖拨了拨茶叶,热雾升起,雾后传来他轻轻的声音:“他愿意带我一起逃,远离伐魔之征前线。”

“逃啊……”

衣轻飏脸上浮现恍然神色,他何尝没想过和大师兄一起逃呢?只是,他们要逃的是天道,那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法则。

逃得掉吗,舍得下吗?

长乩顿了顿道:“所以我拒绝了他,并劝他快快回去。我们逃不掉,我们也都舍不下。”

衣轻飏浓密的眼睫敛下,不再言语,乌发披散着,没有束起,显出沉静的美来。

就连寡言的长乩也感觉出了,离开通天秘境后,自家主上出现的变化。

——一夜之间,像是认清了什么,却又不是陷于萎靡,而是愈显通透、愈显包容的镇静。至少,离他最近的人看到是如此。

却也因这种镇静,叫人愈发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也许,就连那位容与君,也看不全吧?

这时,衣轻飏安静地开口:“我将去临安城,与大师兄一起取最后一件神器。这段时间,劳烦你在不渡界准备,以待玄门的伐魔之征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一个前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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