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倏沐浴毕, 湿着长发出来,只披一件素白外衫, 随意系拢腰身, 伏案拾起一张符纸。

符纸甫一展开,金字便跳动到空中。其实不必看也猜得到,是司青岚问他们何时游历完毕, 回清都山。

这是浮幽山以南百里的一处镇子。浮幽山本就地处极北、极偏僻之地, 这八方唯一一处镇子,肩挑起迎往送客的功能, 白日四面八方皆是市场的吆喝声。

夜幕时, 一切便悄无声息沉睡,只有零散挑子行走叫卖的声音。

云倏支额蹙起眉, 回想起秘境当日,眼底浮现痛苦的神色。

那日,他记不清过了多久才站起,染霄子忧虑的脸上唇翕张着,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如何从秘境中出来, 也记不得了。

出了秘境,明晃的阳光刺伤眼睛, 他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于是强撑着, 去寻等候阿一出秘境的司青岚一行人。

他还记得阿一的筹划,既然此前一直留在清都山, 叫长乩领魔尊的位置, 便是有别的打算。眼下也只是暂时打消正道中人的疑虑, 还不知多少双眼睛暗地盯着这边, 他得瞒下去。毕竟阿一多多少少是因为他, 才负气离开的。

他找到司青岚等人,只说阿一在他这边,有桩任务需陪他去上一两月。

若是……阿一永不回来了,他也只有能遮掩几时,便遮掩几时。

他记不清司青岚是否看穿他的伪装,他的话,却是无人质疑的。

如今逗留这处镇子近一月,期间寻上不渡界数次,对方均不肯见他。

云倏痛苦地弓起背,伏身桌案,头埋进双臂。湿发滴滴嗒嗒地水珠落地,守一剑安静地倚在案边,夜愈发静了,客栈外只剩打更人过路的声音。

过了很长一会儿,云倏伏侧过脸,无意义地盯着墙面上芭蕉叶影。闭不了眼,一闭眼便是当时情形,心脏会因痛苦剧烈收缩,那股自厌的情绪又会将他吞没。

云倏还得再见阿一几次,否则,他为救阿一的筹划便要尽数落空。

他垂睫敛去自厌的神色,还得撑过这一夜才行。天象已生异变,不能再在这镇子上徒耗,明日必须想个法子……

——

早起用早饭,云倏面色冷怠地下楼,正搬开门板的店家笑着打了声招呼:“道长昨夜睡得可好?”

云倏无意义地点了下头。

在窗边落座,筷子倒着在桌面笃了笃。拿热水烫着筷子,云倏冷淡撩起眼皮,热雾弥漫中看见阿一正坐在对面,眸底带笑,催他:“大师兄,还有多久好啊?”

“好了。”云倏将烫好的筷子掉个头,递过去。

筷子穿过,弥漫的热水雾汽冷凝,对面的人便消失不见了。

“……”

云倏静了许久,无甚表情地收回筷子。

日头渐升,镇子逐渐往复昨日的热闹,街边挑起连绵的摊子,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

云倏并不饿,只是慢条斯理吃着阳春面,借以打发时间。街那头忽然传来叫卖桂花糖粥的敲梆声,云倏想起阿一最爱这类甜食,下意识抬眼寻去。

街边正巧有道熟人的身影过路。

也许是云倏乍抬起头,也许是他本人就引人注目,那道一直低头看路的身影也恰好抬眼,与他目光相对。

那人白发淡瞳,肤色在光线下苍白可见脉络,唯锁骨上有黑色月牙胎记,在纯粹的白中添上灼眼一笔。

……是一个很久没见过的熟人。

十七唯一的徒弟,流时。

云倏一眼便看出,他浑身煞气,已入魔许久的模样。

怪不得,出现在浮幽山附近。

流时也明显怔了怔,回过神,朝他恭敬地点点头,便低头继续混入人群中远离了。

流时想做什么?云倏难掩厌恶地蹙紧眉。阿一应该知道流时也加入了不渡界,以二人的修为,眼下的流时想伤阿一一根毫毛,都无异于天方夜谭。

况且……

云倏怔然垂眸,盯着碗里的汤底,里面只有他的影。

十七,是死于他剑下的。对方怨不到阿一头上。

汤面的热油渐渐凝结,他的影变得模糊。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十七的面容,似乎也变得模糊了。

原是各人皆有各人的道,十七沿着他的道去了,流时也沿着自己的道走了。而他,不也正走在属于自己的道上?如此,各人皆无悔罢。可叹这个道理,他如今才明白。

这时,云倏瞳眸微微一缩,蓦地想起流时方才系在腰间的玄黑令牌。

那是不是,不渡界的邪修皆有的那块传送令牌?

无论那邪修身处何地,只消用那个令牌,便能瞬间回到不渡界?

不过……传送进去前,似乎必须先得到不渡界认可。

管他了,云倏打定主意,先随便找个邪修,“借”了再说。

——

过几日便是中秋,众邪修好不容易有个家,再加上最近界中风闻主上心情极差,便商议着当晚大办特办,学凡人搞个灯会,闹一闹才好。

不渡界中心之地,是有一处可比拟凡间京城的繁华城镇的。

街市上都已置备妥当,中秋还有几日,眼下就差把灯会的中心人物请来,让他瞧瞧可还有哪不满意的地方,他们便可无限次地改,直到他老人家满意为止。

只是派谁去请呢?

鉴于最近主上那张冷脸,长乩表示道门正集合搞事,自己事务实在繁忙。言弃则还待在清都山,乐不思蜀。自然,作为主上的干女儿,吹盏就这么不负众望地被推了出去。

作为知道得最多的那个人,吹盏一想起爹爹的脸,便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不过也因为知道得最多,她也最担忧爹爹的精神状况。虽然爹爹面上,跟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

于是咬咬牙,吹盏连撒带泼地,从早晨菜园到夜里卧室,在爹爹耳边嗡嗡了一天一夜,终于把人请到了街市上散心,美其名曰“视察工作”。

这座繁华城镇是没名字的,大家平时都“那座城”“那座城”地称呼它。如今主上终于来视察了,居民们高兴地搬出笔墨纸砚,来请主上亲赐城名。

衣轻飏推辞不过,叹了口气。

咬着笔头,望着天,不禁想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的句子。既然浮生过短,大起大伏,未来之事不可预知,不如欢宴达旦,享乐当下。

于是提笔,写下“极乐城”三个大字。

众人都极捧场地叫好,当下便叫人临摹刻碑,将城名挂在城门上。

衣轻飏便象征性地在吹盏陪同下,在极乐城最繁华的几条大街上走了走。

吹盏一路指好吃好玩的给他看,衣轻飏连连点头。问他可有需改进的地方,却也连连点头。明显是心不在焉,兴致寥寥。

拐过一处街角,是一家红帐罗幔、外表极花哨的酒楼。衣轻飏眼皮一跳:“这是嘛?”

吹盏理所当然:“双修之地呀。”

“咳咳……”衣轻飏低头,认真看了一眼萝莉外表的乖女儿,乖女儿也一脸认真,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是了,他忘记吹盏今年都两百多岁了。也是他在正道待了太久,忘了邪修们放纵享乐、不拘世俗的本性。况且,既能快乐还能修炼,双修之法的确在妖修、魔修之间盛行。

不同于凡间青楼楚馆,这里讲的便是你情我愿、共同进步。

这不,衣轻飏仅仅在楼下出神了一会儿,二楼便招出无数双添香红袖,热情呼唤着主上快来,有男有女,比之凡间更为大胆奔放——简而言之,就是不该露的全露。

衣轻飏扶额转身欲走。

底楼便奔出一群大胆奔放的男女,一人还扯住衣轻飏衣角,万种风情地望来:“主上,可愿试试奴的双修之法?修行成果可尽归于主上,奴分毫不取,只愿全身心献于主上……”

“唔。”衣轻飏回身皱眉,却有点好奇,“还有这么偏门的双修之法?”

那人见衣轻飏转身,一双眼睛都亮了:“自然!主上一试便知道了!”

却有人不满主上将目光投到这小妖精身上,拆台道:“主上,他道行可不深,要说修这种双修之法最厉害的,还得是二楼那些专修合欢法的妖修!您要不陪我们进去看看?”

那一刻,如某种清流淌过识海,衣轻飏忽然想通了什么。

一直以来,他心底都对山洞那一夜存有疑惑。上辈子或许是因误打误撞,饮了赤楮花水。那这辈子呢?大师兄为何明知赤楮花的效用,还引他去喝此水。

改善他那漏斗一样、无法修行的体质?难道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再说灵力对他几乎无用。为何一定得……

而且,大师兄对身体上的接触,从来跟他无避讳。几乎可以说是欢迎了。

难道……

疑心种下便无法消散,衣轻飏存了讨教之心,便叫傻女儿在外等着,独身进了那座花哨酒楼。

吹盏不晓得为何爹爹就是不让她进去,撇了撇嘴,在台阶上坐下。坐了好一会儿,心里还是忍不住埋怨:爹爹真是的,我也有两百多岁了,什么还没见——

吹盏望着远处街上被人指指点点走来的道士,嘴张大呆住。

她还真没见过——

正道修士居然进得来不渡界?!

来的人还还还、还是那位!

夭寿了爹爹,快跑呀!

——

“哦……”

衣轻飏缓缓点头,听围拢过来的妖修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

“还真有一方献祭另一方的双修?”

“对呀对呀!”妖修们叽叽喳喳地应声,“献祭的一方负责运转双修之法,被献祭者必须居上位——当然,若是修炼到极致,还能一方置换另一方的体质呢!”

“不止体质!”还有妖修补充,“更厉害的,还能以阴换阳,以阳换阴呢!”

衣轻飏垂眼思索,眸底愈发冷了下来。

若真有这个可能……

想到什么,衣轻飏又抬头问:“那,居上位的被献祭者,在这种双修之法中,身上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他努力回想那次感受,欲验证一二。

不想妖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忽然暧昧起来,一个妖修手撑着毯子贴近,眼尾风流地勾起,指尖搭上衣轻飏腰带:“主上想知道?不如亲身试验一番?我们嘴笨,自然是说不透的……”

衣轻飏眸中带笑,向后略略仰身,轻巧地摁住对方手腕。

“我听你这嘴,挺利索的不是么?”

衣轻飏的美人相,在线条优美的眼尾微眯时,衬上那点美人痣,愈发彰显。轻轻一笑,那自然流露的风流恣肆神态,竟将在场所有人比了下去。一个个往上凑的妖修们竟都自惭形秽地后退。

……所以,谁才是妖精啊喂!

不来了不来了!再看下去,都没脸拿这种平平无奇的脸往主上跟前凑了!

正当众妖修怀疑人生时,吹盏几步蹦上了楼,大喊:“夭寿了!爹爹快跑!”

众人:??

谁?谁敢让主上跑?

接着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由楼下传到楼上,与之登场的,竟是位白衣佩剑束道士髻的正道修士。

众人:夭寿了!正道居然跑进不渡界了!

不渡界居然能认可他入内?!

衣轻飏只觉得红缦掀开,迎来的光线有些刺眼。以至于短短一月不见,那人的白衣也显得刺眼,连面容都不敢细看了。

由阴影至光线下,面容由浅到深,由远到近,大师兄向他走来,他一时竟感到心痛。

于是低下眼,索性不再看,以遮掩此时的狼狈。

也因太狼狈,他全然不懂,那个被他摁住手腕的妖修看起来与他多么暧昧。

云倏停在一步之遥,抿了抿唇,眼帘遮住不安浮动的眸光。

吹盏在帘外招招手使眼色,众人皆不懂这是个什么氛围,见吹盏招手,纷纷松口气一起逃了。帐内很快只剩一坐一站的二人。

安静了很长一会儿,衣轻飏别开脸,去看窗边一扬一落的红缦,以冷淡的口吻道:“不知容与君到此,有何贵干?”

“阿……”云倏下意识欲唤,又蓦地停住,害怕惹他生气似的。

云倏弯腰,在柔软的地毯上单膝跪下,头比他矮下,素来冷硬的嗓音竟显出几分柔和:“我不是故意隐瞒与你的,我也是……闭关后才知道。后来……”他不安地蹙起眉,“我想,若你一辈子都不知道,那所谓的真相也就成为谎言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真相对阿一来说有多残忍。

由此,他比任何人都害怕他知道。

“若你想怪,想恨,都可以朝我来。”云倏轻轻抓住他袖角,力道轻到只要他稍一用力,便能轻松甩掉,“别一个人闷在心底,发泄出来,好吗?”

衣轻飏仍不看他,从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温和的笑。

“那,请问您,我如何才能发泄得了呢?”

“要打,要骂,”云倏深蹙眉头,居然真的认真地想尽可能,“都行。”他想到素来不喜别人亲近的阿一,会突然转性,出现在这个地方,于是赶忙添道,“要睡……都行。”

他不提还好,一提就踩到衣轻飏痛脚。

衣轻飏忍不住转过头,睨视着他的目光冷得发刺。

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睡、谁?”

大概,云倏也从没见过他这副神情,心下一慌,说出的话都不经思考了:“若你不喜,我可以不用这张脸,变作任何人的脸都行,只是……”云倏哀声伏在他膝上,声音闷闷地发出来,“别找其他人,好吗?”

“好啊。”衣轻飏气极反笑,堪称温柔地捏起大师兄的下颌,迫使他抬起脸来,“我求一场发泄,那容与君求的是什么?一时的欢愉是吗?”

“不,不是。”云倏愣愣,想要反驳,可惜嘴从来说不过他。

“不?哪里不是?”衣轻飏冷眯起眼,唇却带笑,“大师兄自从上辈子闭关后便知道真相了?那自那以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我的?”

“任我亲近,任我表白,纵容着跟我卿卿我我,那时大师兄看着我,是怎么想的呢?”

衣轻飏声调陡然扬高,云倏的下颌也被捏紧抬高。

由此,云倏看清了那双漂亮眼睛中浓浓的委屈与埋怨。

“大师兄从来不是抱着和我永久在一起的想法,和我在一起的!永远都抱着侥幸,只求贪图一时的快乐!”

“现在还来找我,不是为了带我回去,却只求和我如此这般。”

“是为了再施舍我,短暂的欢愉吗?”

“还是说,”衣轻飏眸子危险地眯起,“为了借此,达到什么其他目的?”

作者有话说:

吵一吵好,吵明白了感情就完成最后一步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