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朝他落下时, 身体像是变成一个盛满痛苦的容器,从四肢百骸弥散出千疮百孔的痛意。而心脏的位置似被人生生剜空, 那阵痛意比之身体的疼痛更为绵长。

云倏的神魂便在那时, 被这阵痛意唤醒。

双眼灌铁般沉重得睁不开,神识在无限下坠,脱离了地上的身体。意识却在下坠中恢复清醒:他还在幻境之中。

……爱之境么?

相比什么都不清楚的阿一他们, 云倏明白得更多。通天神境名义上称“爱恨消解, 是为通天”,极容易让人误会成:只要自己不再爱或恨, 便可脱离幻境。

但实际上, “通天”若用“得道成仙”来解释,无爱无恨即所谓的“无情道”, 只是“得道成仙”的手段之一罢了。

清都山云台上,他曾教导少年时的小师弟阿一:世间修道之法千千万,忘情道容易,入世道最难。

欲望是件很痛苦的东西,大多数修道之人选择排除外物以达通天, 可有时,欲望比坐忘更重要。

有了欲望, 便想要消除欲望, 却又不得。在这一番自我消耗之中, 以痛苦、以执念修成入世道,亦是通天之法之一。只不过说来容易, 过程中的痛苦远非常人可以忍受。半途而废者, 不知凡几。

入世道有多难?云倏下凡三百多年, 至今未从这种痛苦内耗之中寻到得道之法。

但放在眼下, 这意味着破除幻境有两个方法:一为无爱亦无恨, 二即为甘愿忍受其痛,而不悔改。

幻境带他重新体验了一次下凡第二世——抱元子的一生,重来了,他也没能趋利避害,而是全然重蹈覆辙。按理,幻境应该破除了?

难道,还有第二重考验?

……云倏想起幻境中那道神识,有着属于自己师尊的声音。

忽然——下坠停止。

眩晕之中,感觉自己落入另一个躯体。

眼睑倏然掀开,入目是极为熟悉的天花板。

……他回到了清都山云台,那间闭关的密室?

“嘶……”

云倏扶着沉重的脑袋从地面撑起,属于心脏的位置那股绵长的疼痛仍未消散。手臂在地板上无意识摸索,摸到了一个蒲团和一把剑。

守一剑?

云倏以剑支撑,强忍着不适挣扎起身。

这是一方小小的房间,四周皆为石壁,是将云台附近一座山峰凿空后开辟出来的密室。朝外的一面石壁设有禁制,只有密室内的人才能打开,外面的人则无法入内。

除了一根滴水的石柱,一个蒲团,这间密室便只剩正北高悬的天尊像了。

这是他闭关后的第几年?云倏不清楚。

他是在阿一二十岁时,因赤楮花,机缘巧合解决了阿一的体质问题后,决定闭关修炼的。原因么,一是暂且逃避,二是……这是助阿一命格脱离八苦塔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实是无法可解,需要好好理清思路。

三则是……

修道之人或多或少都有看破先机的直觉,这取决于修为及自身天赋。而云倏则比许多人看破得早。天机不可泄露,而他早一百年窥探得天机——

近年,天地间阴阳两气运转愈发迟缓,怨气虽未有大的变化,灵气却渐渐混浊。这也是为何近百年来,凡间除了玉妙宫那位前掌门,再无其他渡劫飞升者。

而在遥远的天际,星河逐渐黯淡。在月光明朗的夜晚,便可望见天那头,夜幕上空似乎有一道极微小的裂口。

这道裂口之小——在凡间,除了云倏,能观察到的人不超过一掌之数。

云倏不信预言,他一直认为预言是谎言,是天道借此压迫阿一的幌子。而近百年阴阳两气运转变缓,灵气变混浊,到了如今——预言中的最后一百年,天际又出现微小裂口,一切似乎都在证实:

预言是真的。

这正是天地大劫的预兆。

正道愈发坐不住,决定对浮幽山不渡界展开围剿。

而这时候的云倏则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为何天地大劫会和阿一扯上关联。

大劫不是天地更迭的一个周期吗?十六万年为天地一劫,八万年万物生长至顶点,又八万年万物跌落至低谷,盛极而衰,衰即又盛。

过程虽然难免惨痛,却乃天地演化的规律。

既是规律,为何天道偏偏要用预言,将大劫与阿一扯上关系?

云倏需要一个解释。

以他的认知,天地大劫是周期,是不可避免的法则。而按预言的说法,除去异数,便能避免大劫?

避免大劫意味着什么?云倏清楚,若能避免新生的阵痛,平和地过渡到下一周期,将拯救多少生灵。

曾经,他修道便为渡苍生。如今拯救苍生的机会就摆在他眼前,他却不敢去相信。过往牢固的信仰在一步步溃塌,他急需一个答案,证明一直以来,他想要阿一活下来的想法,是对是错,是符合道义的还是究于私心的。

于是,云倏闭关,向师尊问道。

开始的一年,仙鹤灵芝便是他的眼睛,替他照看阿一。

可疑问一开始生出,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眼睁睁见那孩子跌落不落渊底,浮幽水中,而他还处于割裂之中,一个自己叫嚣着去救:阿一该多么疼,多么绝望。

另一个自己冷眼说着:这是出于私心还是道义?这是对是错?天道与师尊阻你那么多回,也许正因为他们是对的。天下同道修士阻你那么多回,也许正因为他们的确身处正义。

也许,只有你一个人错了。

你无视了天下人的苦难,眼底只有自己的私心。

寒来暑往,数个十年,这尊神像仿若泥胎,无视他的苦苦追问,没有任何回音。

那便是对他私心的惩罚吧?

他没听见阿一被一刀刀剥皮去骨的惨叫,也无视了阿一在幽火中一遍遍焚尽骨骸又再度生长时那双眼睛的绝望。他又听见天下人的责难,闭眼时无数次看见大劫之中,从地狱里向他伸出的无数双手。

那便是惩罚吧?

……

思绪回到当下,云倏撑着守一剑站起后,终于听见那道熟悉的无悲无喜的声音。

他便明白自己身处何时了。

闭关五十年后,天尊给予他回答之日。

“汝即是吾。”

“吾即是汝。”

“汝应明了,吾为何这般做。”

那是上辈子的云倏,无法忘却的一日。

只因他看清了师尊的真面目,那真面目里,倒映着他的脸。

那所谓的真相,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汝之爱非爱,不过源于吾的一缕执念。”

“既明悟如此,汝还不肯悔改?”

这便是爱之境的最终考验了。

听着师尊的声音,再次面对上辈子这一件让他认知皆溃塌的事,他已能做到面无表情,无波无澜。

现世的云倏,正身处前世的场景,面对始终如一的天尊,给出当下的答案。

——

幻境破除。

云倏扶住守一剑剑柄,出现一片迷雾中。

“阿一?”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音。

只好往前再走,不知走了多久,迷雾渐渐消散,眼前是一处悬崖。天际被染成红霞之色,悬崖之上,立着一棵两人合抱不过来的巨树。

巨树枝叶如四季变幻,一会儿满树赤色花瓣,一会儿挂满浓绿枝叶,一会儿秋风萧瑟,叶片转黄。再一会儿叶片彻底掉光,枯枝挂雪。等眨眼工夫,又长出嫩叶,散开满树红花。

看来,这便是通天神树了。

云倏的目光只轻飘飘落在神树上一眼,便很快移下,落到树下蓝白弟子服的青年身上。

青年正背对着他,身边站着少女身形的吹盏。

而染霄子与她徒弟沐青离神树最近,模样却看上去最惨烈。

沐青肉/体早就消亡,是他师父染霄子用尽修为才留下他的残魂,用傀儡术附身在一个木偶身上。木偶大小与沐青身形相似,故而平常人看不出分别。

只是眼下,沐青四肢破烂,手臂尽断,露出其中的茬茬木屑。而挡在他身前的染霄子情况也并不好,浑身血痕,以佩剑勉力支撑,看起来撑不过几个回合了。

她二人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与面前游刃有余、出手甚至称得上随意的青年分不开关系。

“前辈,劝你还是早些让开为好。”青年懒懒开口,“通天神树能者取之,晚辈还不想要了你性命。不然等会儿大师兄出来了,可不好交代。”

“衣轻飏……”

染霄子咬牙道,“你明明还身处正道,并未掉下不落渊,怎么会突然……你!我竟也叫你骗了过去!你这般执着于收集神器,是郑允珏已将禁阵秘法交给你了?”

衣轻飏挑挑眉,听出很多层意思来。

“你们这些从三清境下来的神仙,都这么清楚剧本?郑允珏?他的任务便是把秘法交给我么?”

怪不得,上辈子郑掌门身处正道,却转投他来。做了不少贡献,才逐渐消除了他的疑心。随后,便将禁阵秘法献给他。

看来,那就是天道剧本中的最后一环了。

……禁阵。

他正是死于禁阵失控,才得以重生。

染霄子神色明显一怔:“你怎么、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她有了不敢置信的揣测,“容与君将一切都告诉你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背叛天道?!”

衣轻飏眉梢略略一挑:“看来,郑掌门是要比你聪明一些。”

“什么意思?”染霄子一脸悚然。

掌心腾起一簇幽火,衣轻飏慢慢朝她走近。一股无形的威压施加而来,染霄子咬牙欲执剑,却绝望地发觉在这股威压之下,压根无法动弹。这人居然还隐藏了实力!

染霄子被压得单膝跪下。

“师父!”沐青欲拖着残缺的身体上前,却被一根藤鞭缠卷,滚落在地,绑得严严实实,“你放开我!”

吹盏两颊可爱地鼓着:“劝大哥哥你老实一点哦。”

衣轻飏走至染霄子跟前。幽黑火焰无声无息,似流动活水,在他掌心游过。衣轻飏眼底映着游动的玄黑光影,眉心红痣在火浪中灼眼,诡谲之外,更添容貌昳丽惊人。

那双玄黑的眼浅浅弯起,笑意搅碎在焰光里。

“可惜,你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染霄子睁大眼,按在佩剑上的手欲动,却被压制得僵硬发颤。

“师父!”沐青绝望一喊。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

衣轻飏一滞。威压随之烟消云散,染霄子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急促地喘息一口,用尽力气大喊:“容与君!快!拦住他!”

天道的计划是,让衣轻飏顺利得到通天神树。

可她不能让他就这么拿去,在此之前,必须让沐青得到不腐不烂的新身体。容与君不会想让衣轻飏炼成禁阵,自寻死路,他的目的应该和她一致!

衣轻飏回过神,缓缓转头。

……大师兄出来多久了?又看见多少?

在幻境里得到全部记忆的吹盏,也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过去。毕竟这父女俩,刚才是有点欺负人。

云倏自阴影处持剑走出,面无表情向这边来。

“大……师兄……”衣轻飏略心虚,掌心火熄灭。

对方太过冷淡的脸,让他不由自主联想到那个……衣轻飏极轻微地蹙了下眉,垂眼掩去一闪而逝的戾色。

……那个让人讨厌的天尊。

熟悉的属于大师兄干净冷冽的气息近了,衣轻飏收拾好表情,正要抬头无辜地控诉染霄子的行径,对方一只手掌却抬起,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阿一,我来看着他们。”大师兄嗓音低沉一如既往,“你去取你想要的东西。”

染霄子呆了。

吹盏和沐青也呆了。

人心偏着长是吧?

衣轻飏同样有点懵,纤长的眼睫扇了扇,伸手摸向大师兄揉过的位置,那儿似乎还残余着温度。

守一剑果然挡在染霄子身前,云倏平静催他道:“快去。”

“哦。”衣轻飏乖乖点头,模样听话地去取神树。

连根带走,收进芥指。

见再无威胁,吹盏也撤走了绑住沐青的藤鞭。

可鞭子一撤走,沐青的身体便在众人眼前彻底散架。残魂没了附身之地,染霄子法力又大减,眼看着便要消散。

染霄子大急,情不自禁喊出:“衣道友!我跟你交换!”

云倏眼皮一颤,隐隐预感不好,深深凝视向她。

“嗯?”正想留一根木头给他们的衣轻飏,动作停了一停,歪头不解,“你想和我交换,交换什么?”

“你一定会感兴趣。”染霄子咬咬唇,无视容与君身上散发的威压,生涩开口,“禁阵就是场笑话……”她艰难地喘息了一口,“若想活命,你断不该收集这些神器。”

“你以为,炼成禁阵……便能通向三清境,便能杀向天尊真身问道吗?”

染霄子神色难看,唇角勉强挤出讽笑的弧度。

“你错了,那才是天道设计你的……夺命符!”

“住口!”云倏少有地神情异变,面色冷峻,威压更甚。染霄子脖颈犹如被这股威压扼住,脸色瞬间青白,难以呼吸,更难以再多说出一个字。

连吹盏都被这股威压影响,面色难看地弯腰,单膝跪下。

衣轻飏拿一截神树木,拢住沐青残魂,后将那块木头丢至染霄子跟前,淡道:“继续说。”

另一股针锋相对的威压,自他身上弥漫开,骤然缓解了染霄子的压力。

染霄子急急喘了口气,脸上笑意不减反增:“我笑你愚蠢,衣轻飏!你从出生起,从头到尾便在天道设计之中,却浑然不知,如此还妄想逆天改命?”

“衣轻飏,你太天真,太天真的人对付不了那号称无所不知的天道!还有它的走狗——我们无上庄严且不容置疑的洞虚天尊!”

“至于问道禁阵?那就是个笑话!”

云倏面色愈渐苍白,却未再施加威压,别开了视线。

衣轻飏紧盯着他的脸,目光一转不转。

染霄子讽刺地笑起来,却又带着解脱的轻松:“你以为预言中说的,天地大劫因你而起?哈,醒醒吧,大劫不会因任何人而起,而是天地更迭的必然周期。”

“在大劫将要触发的节点上,需天地间正反两面达到平衡,阴阳两气势均力敌。如此,才可顺利触发大劫,衍化出新世界。”

“然而,天道却独爱正道,肆意压制邪道生长。”

“天地间本就稀少的邪道,在千年前无上魔尊赤混攻占凡间,又被神君玄微斩于剑下后,更是愈加稀少。”

“以至于,大劫失去触发条件,周期失常。”

“你可知道,没有按时触发大劫的世界,将变成什么模样?”

衣轻飏恍然忆起,在来通天神境之前,师父笑尘子曾将他唤至北峰,在他眼前演化天地大劫。

——没有劫难,从此也再没有新的天地衍化而出,有限的灵气与生机逐渐消耗殆尽,下界便湮灭于虚无了。

染霄子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天际破碎,大地分裂,万物失去规律,时间也变得忽慢忽快。”

“衣道友可否觉得耳熟?那正是我所讲过的故事中,十六万年前我曾经历过的上一场大劫。”

“那场大劫,也是因下界阴阳失衡,致使周期崩坏。”

“不过还好,那次还没到不可挽回的时候,阴阳两气还没有如今这般失衡。上界的神仙们只需要安心等待,等凡间的人差不多死光,他们身上的怨气弥补了天地间的失衡,裂口也就被修复了。”

“可如今,他们却再不能冷眼旁观了。”

“天地失衡,已达到无法弥补的境地。”

“他们,需要更多的怨气,来触发天地大劫。”

听到这,衣轻飏动了动唇,看了一眼唇角讽刺的染霄子,又看了一眼神色苍白的大师兄,后退一步。

他隐隐有了一种预测。

一种对他而言,极残忍的预感。

果然,染霄子道:“衣轻飏,你便是天地大劫的引子!”

话音坠地,字字清晰。

他几世轮回无一不苦苦挣扎的人生,在这一刻被残忍宣判。

“你便是天道与天尊联手,为引发大劫所豢养的蛊虫!”

“你知道,我徒儿手心处的黑色月牙胎记从何而来吗?那便是蛊的象征。只不过区别是,他们是失败的蛊,而你,是最成功的那只蛊!是盛放怨气的绝佳容器!”

“预言还那般冠冕堂皇,口口声声指责你为灭世之人?”

染霄子笑意近乎癫狂。

“你应该高兴呀,衣道友。他们都被骗了,你才是那位救世者,哈,那位天命之人。”

作者有话说:

明晚继续,嗯嗯。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孤独不在荒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HWH、轻舟万重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