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盏挪动幼小的身体, 吃力地搬起盛满井水的木桶,踮起脚尖, 憋着气, 将井水尽数倒入缸中。仍不可避免有水花在她的不当操作下溅到外头,将她全身衣服打湿近一半。

吹盏“唉”了一声,有些恨其不争地低头看自己的短手短腿。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吹盏惊得险些钻进缸里, 却没来得及,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抱元子正拢起袖子, 抬了抬眼皮,脸上浮现意外神色:“你为何在这?”

吹盏慌张去挡身后的水缸, 这动作反而欲盖弥彰,抱元子略走近几步,凭着身高和视野,轻松看了个明白。

吹盏却有些怕他,低下头小声解释:“我、我……爹爹收留了我, 我也想为你们做些什么……”

须臾她抬起小脸,有股倔犟:“你们不用把我当小孩儿的, 我是妖精, 妖精和凡人是不一样的!”

抱元子却不搭理, 继续拢起另一边的袖子,一面向灶台走去, 一面淡淡说:“快去换身衣服, 莫要着了风寒。”

吹盏跟着他脚步, 尽管心里还是怕他, 那股倔劲却上来了:“我真的不是小孩儿!今早的水缸都是我打满的!”

抱元子杵在灶前, 双袖高高地拢起,舀水刷锅,眼皮不抬:“你,多大了?”

吹盏昂起下巴:“我活了二十多年啦,比爹爹还大些!”

抱元子俯视着小小的她。心想,原来所谓的“爹爹”是真是假,这孩子心里是有数的。他揉了揉小女妖的脑袋,耐心道:“就算你活了一百年,在我眼里也还是孩子。不是不让你干活,眼下你法力低微,做好力所能及的就可。”

吹盏捂着刚被揉完的脑袋,懵懵懂懂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虽然她心底还是怕他——那大概是妖精对此类法力高深的正道修士的本能——但被他揉完的脑袋却残留一股暖意,渐渐流入她心底。

她似乎有些明白,好看爹爹为何眼睛总是不离眼前这男人了。

吹盏被赶回房换身衣服,日上三竿时,那位好看爹爹才终于起了床,打着哈欠来到小院,坐在树下等着开饭。

道长递给他筷子,吹盏便边喝粥边时不时观察二人。每回瞥见爹爹那张睡不醒的脸,饶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妖亦忍不住叹道,爹爹虽然懒惰,却实在美丽。

再看看不时夹几筷子到爹爹碗里、又将吹盏喜欢的菜移到她跟前的道长,吹盏泛起一种怪异感:他们父女,便是靠爹爹那张实在美丽的脸,才得以在道长手下混吃混喝的。

而且还很有一番道理。爹爹月俸微薄,家里又多添了一张嘴,道长少不了打些零工(到周围地区除妖)以补贴家用。

吹盏为方圆五百里的小妖小怪们唏嘘一把,继而当天多吃了三碗饭。

爹爹按时去府衙坐公堂,道长要去十几里外的某个镇子除妖,临走前帮吹盏将院里编好的竹席竹篮竹筐一类的东西,搬到西城门脚。吹盏便坐那儿,看一天的摊。

梧州城的西城门是一处极热闹的地儿。春夏交替时,最早的一批荔枝便上了市,由民夫挑着担进城,沿着城墙根的小摊,一水儿全是新鲜个大的荔枝。水嫩的叶里盛着饱满的朱红色,光是看着,便惹人口齿生津。

除此以外,还有木瓜、香瓜、李子之类的当季果子,整条大街尽是甜甜的果香。

道长走前留了饭钱和零嘴钱给她,吹盏却只坐着,不去买。临到黄昏归家时,果农筐里的瓜果都降了价,她才买了一竹篮,高高兴兴地提着。

本来,傍晚都是爹爹来接她,这回却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幸好竹筐竹席都卖得差不多了,吹盏便一人提着小竹篮往另一条街走去,拐个弯,瞧见一个高大的牌坊,再拐个弯,走几步便看到府衙了。

今日府衙门口却停着一辆马车,看那高头大马、车厢装潢,便不是普通人坐得起的。

吹盏猜想是府衙有事,便在对街的屋檐下一块石阶上坐等。等了半天,府衙门口才隐隐有了动静,吹盏先看到自家爹爹,一身深绿色(被她爹爹称为乌龟绿)的官服在他身上也能穿得极好看。

她站起身正要打招呼,紧跟着他爹爹,又走出一位小姐。身上也是一袭青衫,头戴白纱帷帽,遮挡了脸及上半身,但见那通身仪态气质,定是名门闺秀无疑。

吹盏心下生出诸多狐疑。一位小姐,没事怎会往府衙里跑?

这时又打马走来一位公子,自街那头而来,并不下马,只远远朝自家爹爹拱手一礼。那小姐便上了马车,在挑帘入内前,最后望向自家爹爹。

爹爹只是向她揖礼送别,并不抬头看她。

小姐的马车远了,那公子骑马护在车旁,也远了。

吹盏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这时爹爹抬起头,一眼便望见了她。

爹爹提了那篮子瓜果,回家路上,边剥荔枝边在那儿吧嗒吧嗒地吃。吹盏瞧他跟没事人似的,自己却忍不住了:“爹爹,刚才那小姐是谁?来做什么的?”

爹爹歪了下头,神游天外似的,想了想:“算是位友人叭。是来告别的。”

顺手剥了一颗荔枝,塞吹盏嘴里。

吹盏将果核吐在爹爹接来的手帕上,也吧嗒吧嗒嘴,吃了人嘴短却还不依不饶:“不像吧?我听隔壁摊的张大婶说,爹爹的年纪早该寻门亲事了,爹爹是开窍了,想给吹盏找个娘亲啦?我瞧那小姐,对爹爹也像是……”

爹爹似笑非笑地看她:“你缺娘亲么?”

吹盏有些迟疑:“不……缺吧?不过爹爹若是想寻个娘亲,便尽管去寻好了。”

爹爹却只逮着她前一句问:“怎么个不缺法?”

吹盏:“唔……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道长!我、我觉得,他就像我的娘亲,虽然说话冷冷的,像是脾气不太好,我也有些怕他……可是,他就是像娘亲一样照顾着我们呀。”

爹爹却蓦地噗嗤一声笑了。

吹盏有些恼:“你笑什么?”

爹爹悠悠地说:“他可不是我的娘亲。”

吹盏撇嘴:“道长是你的哥哥嘛,我晓得。”

爹爹语气幽幽:“你真晓得就好了。”

吹盏一听这话,倔劲便上来了:“我可不是小孩儿,我当然晓得了。”

“哦?那你晓得什么?”

“我晓得——”吹盏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爹爹你喜欢道长!”

却不想爹爹显得不以为意:“嗯嗯,你喜欢,我喜欢,大家都喜欢。谁不喜欢呢?”

吹盏恼得跺脚:“我还晓得,爹爹你喜欢道长,跟我的喜欢是不一样哒!”

他神色一怔,眼睫倏地扇了下:“你……怎么知道?”

一诈便诈出来喽。

“我瞧见啦!”吹盏语气笃定,那对大眼睛里却藏着些似懂非懂,“我瞧见道长睡着了,爹爹你摸了摸道长的脸,看了他很久,表情就像要亲上去一样!我也喜欢道长,可我就不会这样。”

他神色多了些讽刺的意味:“那你觉得,这算什么喜欢?”

吹盏辨不清他的讽刺从何而来,只凭直觉答道:“就像——那位小姐对爹爹的那种喜欢?”

他不禁有些意外,吹盏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能如此感觉敏锐。但想来也是,没有任何身份、关系和经验束缚的小女妖,看这人间,才是真正只凭一颗心来看吧?

吹盏看他的意外神色,不禁有些自得,昂着下巴道:“我还知道,在凡人之间,这种喜欢是要拜堂成亲的那种!爹爹要寻亲事,为什么不找道长呢?道长多好呀!”

二人说话间已走到家门口。亭亭如盖的梨树自墙内探出,撑起一片绿蝉浓荫,他边开门边摇头道:“你见过男子和男子成婚的么?”

吹盏刚想反驳,可认真找了找,好像每回她瞧凡人成亲的热闹,的确都没瞧见这种的。

“可那又如何?”小女孩进门时嘟囔了一句。

他将盛满瓜果的竹篮放井水里冰着,闻言只是一笑:“当然不止如此,盏啊,你知道两个身份、寿命和过往都不对等的人在一起,有多难吗?”

他的话,让吹盏恍惚间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凡人。娘亲守了父亲很多年,直到他老去,病死,心也便跟着死了。

而吹盏知道,身为他们的女儿,半人半妖的自己既不受凡人欢迎,也不受妖怪待见。所以娘亲死后,她也一直坚信从未谋面的爹爹还活着,这世上还是有人喜欢她的。不然,那般承受世上所有人的恶意而活着,实在太难受。

“可是——”吹盏轻轻开口。

她的亲生父母在一起时,便不知道,这样的喜欢是不被世人接受的吗?

“爹爹,还是想和道长在一起的吧?”

他却笑了,极美的狭长双眼弯起,眼瞳似璨丽的星子,盛满温柔的笑意:“我现在不是正和他在一起吗?”

“可是,”小女妖傻傻地问,“你们没有拜堂成亲呀。”

“那样才叫在一起吗?”他学着道长模样,揉了揉女孩脑袋,“我喜欢他,他也……反正,不必立以誓言,我们也会相伴到老。光是这样,便是世上多少有情人奢求不来的结局了。”

他稍顿,脸一半落在树荫下,在阴影里沉默着,一半落在暮光中,昳丽惊人。

“而我,一定会先他而死。这样说来,最自私的反倒是我。”

吹盏轻轻抬头看他:“我不懂……”

“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凡人。”他也缓和了语气,逗趣般说,“或许,只有在死前,或者以为自己快死了,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他想到了狱中那个吻,那一次胆大至极。

“除此以外,”他垂下眼,字斟句酌道,“我很珍惜,我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爹爹去忙活晚饭,在后头喊道,让吹盏去巷口看看道长还有多久回来。吹盏乖乖去了,方一开门,才发现墙外梨树下,道长便站在那片浓荫里,见她推门,静静地望过来。

她霎时怔住。

那双不皂色的眼眸深深,自深渊中望来一般。那深渊中,间或大风一般,刮过一些不知名的深沉复杂的情愫,而后沉寂于渊底,积成一地灰。

而那玄衣道长,自那浓荫下,不知立了许久。

也不知,听到多少。

作者有话说:

《论各类人对阿一的评价》

问:阿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师兄:完美。

郑允珏:好兄弟。

叶九七:是个好人。

吹盏:爹爹虽然懒惰,却实在美丽。

步九八:翻译一下,除了脸啥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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