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一)

被无数死者盯住的感觉,足以让人的身液被冻结。

卢瑟的胆子不能说小,但就在这一瞬间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欢……迎……”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接着就是无数这样的声音响起。那些浮尸都动了起来,将它们的脸朝向卢瑟,向卢瑟伸出自己的手。

“欢……迎……加……入……我……们……”

这声音原本是虚无漂渺的,但是因为发出这样声音的浮尸实在是太多了,在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这个声音。

“安眠……永恒的安眠……没有……疾病、痛苦……不必操劳、忧心……欢迎你加入……永恒的安眠……”

那声音似乎是在竭力展示它对卢瑟的欢迎,但因为带着一股幽幽的阴恻,所以不但不能让卢瑟觉得热情,反而更增加了他的恐慌。

他已经是在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转身就逃。

“来吧……加入我们……加入永恒安眠……我们是你的祖先……你的亲人……你不必再有所羁绊……放下吧、放下吧……羁绊是痛苦的根源……”

一股几乎不控制的力量,让卢瑟的眼睛缓缓闭了下来,惊恐远离他而去,他放下心中的包袱,然后神魂飘**,开始要远离自己的身躯。

无数死者的诱念,早在这片虚空中形成了强大的力场,即使是白发老翁那样元神极为强大的存在,也无法与这些诱念的集合相抗衡。卢瑟虽然心志坚定,却离白发老翁的境地更远,因此落入这力场之中,免不了魂飞魄散,也成为这无数亡者的一员。

然而,就在他神魂离体的一刹那间,他胸前的通天印猛然一闪,将他的神魂抢先一步吸纳入内。通天幻境里光芒闪耀,进入其中之后,卢瑟这才猛然惊觉:“这……这是怎么回事?”

想到方才的情形,他冷汗涔涔,若不是通天幻境保护住他的神魂,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了,莫非又遇着强敌?”陈抟的心情似乎好转了,笑眯眯地问道。

“不是……前辈,我现在在神裔的圣地之中,周围的情形非常诡异。”卢瑟将自己目前面临的局面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道:“我不可在此久留,前辈可有计策?”

“最好的计策就是退走。”陈抟眯着眼看他:“若是退走,或许还来得及。”

“到都到了这里,半途而废,岂是男儿之所为!”卢瑟摇头:“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

他停了停,然后从玉髓潭边拿起一个瓶子,舀了一大瓶玉髓,便默念口诀,离开了通天幻境。

那种诡异的**声音,还在他耳边缭绕,卢瑟定了定神,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舌尖咬破,渗出血来,这才让他心中稍稍安稳。

“你们错了,羁绊不是痛苦的根源,而是责任、荣誉与幸福的根源!”他嘟囔了一声,然后将装有生生玉髓的瓶子高高举起:“就让我来教你们什么才是人生的意义吧!”

随着这一声,瓷瓶在他的手中迸裂,玉髓落出,卢瑟猛然鼓嘴一吹,那些落出如一粒粒珍珠一般的玉髓珠子,被他吹得粉碎,刹那间绽放出湛蓝的光芒。

这光芒以卢瑟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大球罩,将卢瑟罩在其间。

带着强烈生命气息的生生玉髓,将亡者的哀鸣隔绝开来,那些浮尸纷纷发出恶毒的诅咒,但这诅咒,都无法传入卢瑟的耳中。

即使传入,对于卢瑟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他看了一眼手指上的发丝,那发丝的光芒并没有因为生生玉髓罩的隔绝而消失,这让他松了口气。

有了生生玉髓罩的保护,卢瑟的飞行速度加快起来,他不再避让那些敢于阻挡他的浮尸,对于这些自以为放下羁绊进入永恒安眠的家伙,他失去了对死者的尊敬。若是真正进入永恒安眠、放下一切羁绊,它们为何还会跑出来拦住自己,想要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们说得越是好听,目的越是卑劣,他们其实是在嫉妒。

当他决心猛冲的时候,原本无边无际的浮尸似乎变少了,只是片刻,他就冲过了浮尸的阻拦。

这是一处有光地方,发丝上的光芒指向侧面,卢瑟顺着光芒所指继续前行。渐渐的,周围的虚空被蓝色所填充,当他看到一块大地浮在虚空中时,心中隐隐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目标了。

与他最初出现的地方,那些陨星无规律地运动不同,这里一切都处在静止状态,大地浮在虚空中,一动不动,在离它近的地方,还有其余几块陆地,面积都很广大,但是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位移。

卢瑟顺着发丝上的光芒指引,终于在陆地上停了下来,这是陆地上的一块岩石,在岩石最高处,一个女子跪坐。卢瑟的到来,并没有让她感觉惊讶,她只是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似乎正在祈祷。

“一位姓姬的老先生托我来问一句话。”卢瑟没有时间去寒喧,他伸出手指,将那根发丝给她看:“他问你恨不恨他。”

这女子抬起头来,目光波动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那发丝,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他还好么?”女子慢慢地道:“与我说说他如今的情形吧。”

“抱歉,外边情形紧急,我没有太多时间,你只说恨不恨他,我便要设法离开了。”

“你只管放心,这是废弃的祖神之域,时间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这里过上十年,在下界,也不过是一天罢了……”

“这里居住的都是亡者,若是被活人惦记着,便能如同我一般,在这废弃的祖神之域等待被遗忘的时刻,若是被活人彻底遗忘,便会坠入虚空中进入永恒的安眠……你一个活人,能够到得这里,当真是了不起呢。”

听她说到这里的时间与外界时间并不一致,卢瑟的担忧稍稍好了些,他喘了口气,这一路赶来,他也有些累了。

“他不好,如今已经成了一个与世隔绝只存在于自己的回忆与记忆中的人。”想起那个老翁,卢瑟口中自然毫不留情:“在他心中,只有自己曾经的记忆,却对还活着的人生死毫不顾惜。他受着棘木族的供养,在棘木族处于生死之间时,他却不闻不问……”

卢瑟说到此处,想起白发老翁曾经在枯木的逼迫之中助过自己,那时他显得通情达理,心中不由得有些迟疑。

到底哪一面,才是那位白发老翁的真实面目呢?

他没有因此改口,只是又将老翁曾助他一臂之力的事情说了:“我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他不放在心中,却要管这一件小小的闲事。我虽是受益之人,却不能为此便改变对他的看法。”

那女子闻言半晌无语,也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在这里的枯坐让她已经失去了过去的灵敏,还是她真正在思考问题。

“你知道,我是死者,只存在于过去与回忆之中的死者。”许久之后,那女子这才疲乏地道:“只有依托于祖神之域,我们才能继续存在下去……但是祖神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回应过我们,就连祖神之星,如今也分崩离析……”

“只有借着若木,神裔才能得到祖神的恩泽,如今祖神已经消失,神星正在崩裂,神裔已经失去了力量之源……你明白么,今天他们的战斗,没有任何意义,在我和他的眼中,这只是早十年与晚十年的区别,而十年,对于寿过八百的他和已经没有时间的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现在死于争斗之中,还可以英勇而死,十年之后,神星彻底崩塌,那个时候神裔的下场才会奇惨无比,这世上,有的是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

那女子缓缓说来,声音单调而不带任何情绪,卢瑟只觉得浑身发冷,这是一种心死的感觉。

“我与你们不一样,我不是神裔。”卢瑟道。

“我知道,你若是神裔,便到不得这里。”

“我不会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什么神灵身上,我只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做。如果神灵不能保佑自己,那么就自己保佑自己,如果神星崩塌,那就自己去再找一颗星星……”卢瑟盯着她:“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的,我要走了。”

“大言不惭……”那女子淡淡地说道。

“告诉我怎样出去。”卢瑟懒得与她废话,就象白发老翁一样,这种自以为看透了一切的人,让卢瑟很厌恶,他们表面上是放下了羁绊,实际上他们比谁都陷得深。

“你从来没有进来过,为什么要问出去?”那女子终于正眼瞧他,因为是亡者的缘故,她的眼中并没有代表生机的眼珠,只有空茫茫的一片:“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

卢瑟对于这种玄之又玄的话语最为讨厌,他正要继续询问,突然间,一股强大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从虚空中传了过来,整个浮空陆地在这震**中分裂,这块飘浮着的陆地,转瞬间便裂成了七块。一道紫色的雷火出现在遥远的天空之中,那雷火卢瑟并不陌生,正是熵雷,只不过比起他曾在昆吾山看到过的熵雷要强大无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