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寄怀疑游泳池的水有毒。

他在车上吹了会儿夜风,明明温度没有梁镀带他兜风的那个早晨冷,他还是中招发低烧了。

到家之后回想起差点跟李珉擦枪走火,嘴里逐渐分泌出一股酸水,他不敢让李珉发现,所以一直在尝试喝水压制,还坐在电脑前打了几把英雄联盟。

本以为已经舒缓过去,结果洗漱刷牙的时候还是干呕了一声,直接吐了出来。

他后背趴伏得很低,脖子上青筋一收一缩,带着酸水和呕吐物从喉咙里往外挤,强烈的腹部挤压感和耳鸣声随之而起,他胸腔极度凹缩,头晕脑胀,像个佝偻的濒死怪物。

胃里吐空之后好受了一点,他打开水龙头,脑袋趴伏下去用嘴接水,然后洗了把脸,抬起头那一刻,从镜子里看到李珉靠在门上看他。

手上拿着一个冰袋,给他敷额头用的。

不知为何,李寄移开视线时有些惊恐,他双臂撑在洗手池边,低着头,水珠坠落下来时,他听到重物落进垃圾桶的声音。

李珉没有再折腾李寄,整整一晚。

李寄半夜退烧之后便沉沉睡去,李珉坐在沙发上抽李寄的烟,他很少碰烟酒这一类东西,李寄的烟后劲儿大,爽是爽,就是呛得人舌根发麻。

跟李寄一样不听话,让他憋屈难受。

可难受归难受,李珉就是要抽,不仅要抽,还要抽完一整根,一根没坚持下来,他摁灭在烟灰缸里,喝了口水,紧接着点上第二根。

白雾缭绕弥漫,从唇齿间四溢,他垂下眼看火星劈里啪啦燃烧,一点一点吸进尼古丁,渡进喉腔,滤过肺,然后再缓缓吐出来。

一根烟燃尽,他口腔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

他把打火机轻声放回茶几,走到李寄床边,靠着坐下来,脸埋进手臂里,就这样在地上坐着睡了一整晚。

他一时一刻都不敢走,他不放心李寄,他怕李寄跑掉,藏起来,再也抓不回来。

再也没有人跟他玩。

.....

一觉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脑袋依然浑浑噩噩,但呕吐的冲动消散了些,李寄穿上衣服没多久,李珉提着早餐进门。

他今天没有穿花里胡哨的衬衫,换了身笔挺黑色西装,裤管收窄,勾勒出腿部修长,袜子很短,露出一截冷白色的骨感脚腕。

他的红发梳成了大背头,耳骨上斜穿一颗银钉,放下早餐时衣袖上收,同色调的百达翡丽腕表银光泛冷,安安静静圈住他白净的手。

李寄很少见他穿得这么正式,今天应该有很重要的活动。

不得不承认李珉这张脸天生适合混娱乐圈,换上身人模狗样的西装,流氓气质遮掩得一干二净,就算此刻板着脸不笑,浑身也透露着一种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高贵。

明明昨天还像个娼 妓一样被男人抱起来操。

“这什么。”

李寄随手撩了下塑料袋,很普通的豆浆油条,还有一杯热粥,他看了一眼就收回手,没太大胃口。

李珉抬手拽了下领带,似乎嘴和身体一样被束缚起来,话明显不多,冷冷嗯了一声,爱吃不吃。

李寄巴不得他这样,最好一个屁都别给他往外放。

李珉食量很小,也可能是吃不惯这种地摊家常饭,草草往嘴里塞了两口就饱了,临出门前他让李寄穿好外套,下边降温,说他刚发完烧虚得一批。

李寄是一句话不听,拿上烟和打火机就楼下走,边走还边嚷嚷谁他妈偷了老子两根烟。

一到楼下,他就看到了一辆机车。

春风CF650MT,很熟悉的牌子。

最后一级台阶,李寄差点一脚崴下去,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寻找同样熟悉的身影,而是慌张回头,去看李珉。

李珉拿着手机在往下走,平静地看了一眼机车,把手机装进西裤:“去试试。”

梁镀来接李寄的那个早晨,他在楼上目睹全程,李寄视线停留在机车上的那两秒,他看到了。

喜欢,那就买。

李寄的眼里落寞一瞬间倾覆下来,上前抚摸了一下车身,看到后座上放着一顶头盔,拿在手里沉默了会儿,给挂回了车把上。

不想戴,没有为什么。

李珉钻进旁边那辆黑色卡宴里,坐上了驾驶座,今天不必司机代劳,他想跟李寄单独呆一会儿。

他系上安全带,按了一声车喇叭,示意李寄出发。

李寄抬腿跨坐上去,刚趴下身子,李珉又按了声喇叭,让他戴好头盔。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李寄依旧我行我素,拧下车把蹿了出去。

李珉眼里的寒霜快要结冰,忍着一脚油门冲上去撞死他的冲动,调转方向盘,以平稳的速度跟在他身后,他始终没有超越李寄,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李寄身子趴得很低,衣角被狂风掀起,大片后背和腰暴露在空气里。

他这两天瘦了不少,尾骨那块有明显凹陷,脊梁上一道沟硬挺笔直,延申至臀裤中。

李寄没有被告知目的地,但多年的相处让他和李珉有种不可言说的默契,他从后视镜里观察着李珉的转向灯,哪边亮起,他便拐向哪里,不出声或是按喇叭,那便是直走。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李珉有时候真的可以掌控他的人生方向,即便不抬头看红绿灯,他也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他可以拽着他,也可以跟着他。

这场无声旅途的目的地是一所学校。

李寄把车停在门口,一条腿稳稳撑住地,看了一眼熟悉的大门和教学楼,突然明白了李珉为何穿得这么正式。

他今天要在这所学校演讲。

李寄的高中母校。

学校门口已经人群聚堆,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校领导在朝这边看,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讨好假笑,还有学生在高声起哄,你推我搡扭扭捏捏,对着李珉那张脸大呼小叫。

李寄果断踹开脚刹,调头就走。

李珉还没有从车上下来,“嘀——”的一声长鸣,车头对准李寄,逼推他的去路。

他五指根根圈在方向盘上,面无表情,一句废话都不想和李寄多说。

他心情不好,从早晨就能看出来。

校领导亲自走过来给李珉打开车门,笑眯眯打了几声招呼,一边簇拥着李珉往前走,一边腆着脸寒暄起来,李珉有一搭没一搭地客套了几句,经过李寄时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

李寄走在校园里,头回觉得真他妈丢人。

他在高中毕业也才两年,虽然高三退学,但因为竞赛成绩突出,仍被挂在光荣榜上以脸示人,有些眼熟他面孔的学弟学妹在旁边窃窃私语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揣测他和李珉的关系。

他寄居李家这些年一直很低调,李珉的父亲没有向外大肆宣扬自己收养了朋友的遗孤,李珉更不可能带他四处见人,李寄自己又抗拒这段耻辱的关系,所以几乎很少有人知道,李寄有个名义上的哥哥。

李珉时不时用余光回头窥视李寄,见他一副恨不得把脸杵地里的表情,突然脚步一顿。

他不动了,围在身边的校领导也不敢动了,一行人茫然四顾,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影帝。

李寄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在一片逐渐安静下来的校园里,李珉转过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朝他伸出了手。

周围唏嘘声直击耳膜,李寄僵立当场,比扒光了衣服被李珉吊起来示众还要难堪。

他表情的抵触太刺眼了,刺眼到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尴尬,李珉一秒脸冷下来,大步朝李寄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

他手劲大得离谱,皮肤还凉,要捏碎骨头一样把十指插进李寄的指缝中,仿佛在上一场夹竹酷刑。

李寄疼得直往回抽抽,李珉用掌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他的掌心,麻痹感瞬间过电一样从从掌骨流蹿到手腕,李寄低骂了声,这下让他给治老实了,低着头快步跟在李珉身后。

一路学生蜂拥,走进演讲大厅后,李珉松开了李寄的手,转头对校领导安排了几句,然后被几个保安护送着走去幕后。

很快,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走过来指引李寄,白瘦个高,胸口挂着学生会会长的徽章,李寄被带着坐到了观众席第一排,男生话不多,挨着他坐下之后说了两句就没多嘴。

身后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在兴奋议论,控制不住四肢抽搐似的,脚尖时不时踹到椅背上,李寄忍了。

过一会儿她们又试探着偷看李寄侧脸,小声说:“这个也好好看。”

“是那个物理竞赛生吗,看榜上说拿了好多奖,为什么突然退学。”

“可能...嗯,他现在在KTV。”

“KTV?”

“就是鸭子之类的吧,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要是有钱我也找这样的,嘿嘿。”

学生会会长看了李寄一眼,他低着头在看手机,不知道听没听见这些话,他转头,敲了敲女生面前的桌子,说:“现在可以去后台找李珉要签名。”

“啊啊啊真的吗!冲姐妹们,冲!!”

女生互相推拥,椅子又哐哐一阵响,李寄闭上眼,忍着后背被不停碰撞的不适,等她们像群大母猴一样叽里呱啦冲出去,闷闷对旁边的人说一声:“谢了。”

“应该的。”会长淡淡道。

成群结队的学生被带着走进大厅,吵嚷声愈发喧嚣,座位渐渐被填满,上百人翘首以盼,等待李珉从后台走出。

李寄看着他们一个个期待通红的脸,忽然之间,有种站在无人荒岛的孤独感。

明明身在人群中,却仿佛被玻璃罩隔绝,无法与在场任何一人共情。

他很想告诉他们,李珉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

他向外界表现出的模样,和最真实的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什么知分寸懂礼数,狗屁亲和接地气,都是李珉装出来的。

他阴暗自私,狭隘偏执,内心扭曲又极度敏感,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施虐欲望,他歇斯底里发脾气时的模样很狰狞,最真实的他一无是处,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他。

除了李寄。

他见识过最不堪的他,也见识过最自由的他。

可李寄的自由谁给。

为什么会在临近高考时突然退学,很简单,因为李珉撕了他的书,撕了他的准考证,把他关在自己屋里跪了一天又一天。

那是至今为止李寄第一次没有爬起来,他跪在地上给李珉磕头,一边求他上自己,一边求他给自己自由。

他说:“我的人生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求你了,李珉,我真的求你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现在脱衣服好不好,给你操好不好。”

李珉就蹲在旁边给自己那条心爱的杜宾打理毛发,一条狗的背,都比李寄挺得直。

李寄永远,永远忘不了李珉看过来的那个眼神,那句彻底断送他前途的话。

“你就烂在这儿吧,李寄,等老子玩够,会给你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