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殊觉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小孩子哪里有什么真心呢?

他们的心就像是一颗榴莲,随便一个漂亮美人,都能成为他们挂在心尖尖上的人。

而此刻被芃芃劈头盖脸一顿土味情话输出的女子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是在与我说话?”

芃芃点点头:“我只对漂亮姐姐这么说话。”

女子又定定瞧了她一会儿,浓睫半垂,敛去几分长眸中的肃杀冷凝。

“真难得,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小孩子都会怕我。”

“怎么会!”芃芃大惊失色,“姐姐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有人用怕这个字呢?一定是他们求而不得,由爱生恨,故意诋毁……”

沉璧看着小姑娘认真夸她的模样,唇角抿出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些人会怕她,她并不觉得奇怪。

她是天枢门掌门的首徒,习得孤雪道君的一身无上剑法,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从少女时期到元婴结成,这几百年的时光,死在她手中的妖魔邪祟数不胜数。

天枢门逢乱必出,诛妖邪,杀的也不仅仅是妖邪,那些犯下大罪的修士,也在天枢门的肃清名单之内,二十岁的沉璧,就已经能靠着一把剑屠一个宗门。

这样一个女修,已经不能算一个女修,而是世人眼中一把出鞘必定见血的兵刃。

上一次与小孩对话时说了什么内容,她已记不太清。

约莫只记得她仿佛是杀了她那位用童男童女炼丹的父亲,那个八岁的孩子逃跑时从高台跌落摔断了腿,她想要伸手去扶,却被重重一口咬在了手臂上。

沉璧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

那一口咬得极深,此刻已全然看不见痕迹。

但那伤口并非是自行愈合,而是在她不断轮回重生的九世之中湮灭,她甚至已经记不清此事到底是发生在哪一世。

芃芃看着有些出神的美貌女子,忍不住生出怜悯之心。

这样漂亮的姐姐竟被诱骗到这种虎狼窝中,那个色眯眯的掌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欺负她。

一想起这个,芃芃就好后悔今日没有带阿雪来,否则还不是一口一个色胚?

【夜祁夜祁!到你发挥的时候了!快帮我端了这个邪教老窝,救美人姐姐出去!】

夜祁冷漠回应:

【别指望我,这种事我办不到】

【可恶,你明明看上去这么厉害,怎么和秋秋一个样子!】

【?你竟敢将我与灵雀一族的小废物相提并论??我办不到这不都是你的问题吗!你这天虚之体虚得就算吸收灵力也能漏成筛子,但凡你正常点,我不仅能在现实中投影出身体,还能教你如何操控灵妖,一呼百应——】

夜祁画饼画到一半,就被沉璧的声音打断:

“你身上,为何有如此强大的灵妖气息?”

芃芃和夜祁被这一句话吓得立刻噤声。

怎么又是这句话!不是只有天枢门的人才有这么敏锐的感知吗!?

“可可可可能是因因因因为我是驭妖师吧!”芃芃结结巴巴地辩解,“我家里有两只灵妖呢,姐姐你喜欢灵妖吗?喜欢的话我以后可以带你去看哦。”

沉璧瞧了她一会儿,又双手合十,继续在假神像前阖目祈祷。

“你是驭妖师,那么,是来此处执行任务的吗?”

芃芃点点头,攥住沉璧的衣角小声道:

“我们是来救人的,姐姐你跟我们走吧。”

沉璧却出乎意料地摇摇头:

“我自愿留下来忏悔我的罪孽,罪业尚未除尽,为何要走?”

忏悔什么?

什么罪孽?

芃芃可听不得漂亮姐姐说这话,她生得如此漂亮,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老天也会宽恕她的。

“教主大人来了——”

“恭迎教主——”

芃芃抬头一瞧,只见一个穿着玄色兜帽长袍的男子被一群教徒簇拥着步入大殿。

他一出现,原本各忙各的教徒们霎时整齐划一的找准蒲团跪坐下来,速度之快,令一旁的月无咎和姬殊都没反应过来,连一个垫子都没抢上。

玄衣教主满意地看着臣服在他脚下的教众,目光逡巡一圈,落在了芃芃的身上。

“竟有这样小的小孩子愿意皈依我教?”

掌教立刻恭敬回答:“回教主,此女虽年纪轻轻,但立志要与兄长前往西天取经,我见他们如此诚心,便将他们带了回来。”

教主了然颔首,又问芃芃:

“小姑娘,你小小年纪,为何愿意加入我西极教?”

人群中的月无咎和姬殊齐刷刷看向芃芃。

两人都做好了准备,若芃芃说出了任何会惹怒教主的话,他们便会第一时间瞬杀教主与掌教,一鼓作气端了这西极教。

教主丝毫不知自己的脑袋就在眼前小姑娘的言语之间。

芃芃眨了眨眼,用棒读的口吻没有感情地说:

“因为,这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这里的。”

月无咎:“……”

姬殊:“……”

这番话显然取悦了玄衣教主,五岁小孩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属不易,正因如此,更能显示出他西极教神通广大,连稚子也能诚心皈依。

他抚掌笑道:

“今日晨会忏悔之前能听到如此肺腑之言,大善。”

玄衣教主落座,他口中的晨会忏悔也正式开始。

大约是因为对芃芃印象颇深,所以玄衣教主便从她第一个开始问起:

“焚香礼拜谢神恩,求忏悔罪灭福生,明净释圣神在上,小姑娘,若你能诚心告解,则身中灾障尽消。”

大殿众目睽睽之下,芃芃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听不懂。”

“……”教主笑容一僵。

掌教:“就是让你忏悔你做过的错事,你这小孩方才还挺机灵,怎么这都听不懂。”

“可是我没做过错事啊!”

芃芃理直气壮。

玄衣教主当然也知道,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哪里会有什么需要忏悔的大错?

但若人人都无错,他们还怎么从这些教徒手中捞钱?又如何扩大教会捞更多的钱?

于是他摇摇头:

“折花碾虫皆是罪孽,正因有罪,所以需要抛下财帛,消除俗世铜臭,净化己身,你年纪尚幼,天真无知,且宽恕你这次,让你见见旁人是如何忏悔,今后便知该如何向神灵谢罪。”

玄衣教主目光一转,看向了芃芃身旁的沉璧。

他对此人有些印象。

不仅仅是因为她容色出众,更因为这女子是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才终于将她洗脑成功,从一开始来时的杀气腾腾,变成了如今每日诚心叩拜神像的模样。

“那就你来同这小姑娘做个典范,正好,之前几日我一直忙碌,尚未有时间听你的告解,趁此机会,你便将你的罪业一一道来吧。”

跪坐蒲团的沉璧抬眸,明灭眼眸中闪烁出几分希冀:

“若我诚心忏悔,神灵当真会宽恕我的罪过,让我从苦海中解脱吗?”

教主装模作样地露出一副仁慈面孔:

“自然,明净释圣神会宽恕每一个愿意放下俗世铜臭的信徒。”

不远处的姬殊见状微微蹙眉。

此人看上去并不像容易轻信鬼神之说的凡人,仔细观察她衣着细节,虽然衣裙普通,但裙边露出的鞋面绣花,却是九重山月宗常用的图案。

姬殊猜测,她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此行要寻找的那名有去无回的女修。

……但既然是修士,怎么会相信这些凡间骗术?

姬殊心中笼上层层疑虑。

“明净释圣神,我罪孽深重。”

沉璧阖上双眸,嗓音低低,宛若一声叹息。

玄衣教主随口问:“你所犯何等罪孽?”

“我杀过人。”

空气凝固了几秒。

所有人看向这女子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月无咎和姬殊看向她身旁的芃芃,果不其然,和旁人的畏惧不同,她满脸都是“姐姐好酷”的感叹。

坐在神像下的教主手抖了一下。

……没关系,杀个人而已,他们也不是没杀过不听话的教徒。

换个角度想,杀了人觉得愧疚,还会借鬼神之说让自己心安,想必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嘛。

“杀生之罪,确实罪大恶极……即便明净释圣神悲悯众生,但你毕竟剥夺了一条生命,想要洗清罪孽,恐怕需要付出更大的……”

“啊,或许是我没说明白。”女子抬起一张容色秾艳的脸,眉头轻蹙,轻声道,“我杀的可不只一条性命。”

所有人背后窜上一股凉意。

万众瞩目之中,沉璧开始掰手指头心算。

她每动一根手指头,在场众人就抖一下,最后一双手都不够她用的时候,上首的教主终于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打断她:

“你……到底杀了多少……”

沉璧放下手,抬头看他:“数不清了。”

“……”

看着这个坦然认罪,同时又杀人如麻的女子,玄衣教主终于沉默了。

到底你是坏人,还是我们是坏人?

你害怕点,我们才是邪教。

沉璧面露忧容:“教主,我这样的还有救吗?”

他很想说没救了,你这样的人比他们还该下十八层地狱呢。

但想到这个人身上背的人命,他又不敢吱声,只能端起茶杯,掩饰般地喝了一口茶,心中发虚地说道:

“也、也不是没有救的……不过,你为何要杀这么多人?”

沉璧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因为我心中仰慕之人,需要我替他做这些事情。”

天枢门乃修真界的执法大宗,所有的脏活累活苦活,以及得罪人的活,都由天枢门的人出面处理,堪称修真界的清道夫。

理解偏差的掌教啊了一声:“原来是情债。”

芃芃听完也叹气摇头。

哎。

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杀人如麻!

玄衣教主弄清了事情缘由之后,对沉璧的畏惧又消解了几分。

一个为爱杀人的恋爱脑有什么可怕的?杀再多人不也是好骗的傻子吗?

于是他很快又想到了对策:

“明净释圣神渡世人爱恨嗔痴,你既然被情所困,想要超脱俗世,首先就要断情绝爱,我西极教掌教皆是明净释圣神派来凡间的神之子,你只要与他们进行一些除祟仪式,便可斩断情丝……”

这话芃芃听不明白,但身为男人的月无咎和姬殊一听就明白了。

什么除祟仪式,不过是借着神灵的名义行下流之事,这样低劣的把戏,偏偏在民间屡屡有人上当,真该将这群骗子挫骨扬灰——

“教主大人,那我将倾慕之人灵府碾碎,挫骨扬灰,不知可否算是斩断了情丝呢?”

眉头紧蹙的沉璧又忽然出声,虔诚询问。

教主:“……”

到底是谁。

是谁将这个女魔头招入教中的!他要杀了那个蠢货!

他擦了擦冷汗,已经开始打眼色示意掌教,赶紧找人来救他狗命。

沉璧却自顾自说了下去:

“可是,即便是这么做了,我仍然没有解脱。”

这样的事情她不只做了一次。

她陷入这个莫名其妙的轮回中重生了几次,她就杀了她师尊几次,他们师徒多年,对彼此的弱点一清二楚,她想要杀他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可杀了之后呢?

痛苦没有消失,她也没有如那些话本中写的那样一夜间就看破红尘情爱,从此洒脱自在。

“那就说明你并不想杀他呀。”

身旁传来小姑娘清脆的嗓音。

沉璧微讶,偏头看向了芃芃。

沉璧迟疑了一会儿:“……可我恨他,这千真万确。”

芃芃却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就像我师尊给我布置作业的时候,我也会有一点点讨厌他——”

月无咎:?

“还有我师姐催我睡觉前记得刷牙的时候,我其实也很不耐烦——”

姬殊:?

“但是,我的脑子里又不是只能装下这一种情绪,我的讨厌只有指甲盖那么小的一点,而我对师尊和师姐的喜欢有一座山那么那么那么大呢!”

小姑娘犹带稚气的声音拨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杀了孤雪道君,固然可以平息她的恨意。

可是她对那个人的情感,却非只有这一种,他的血可以磨平她的恨意,但剩下的,那几百年时光里酝酿出来的爱意,又要靠什么来抵消?

想通了这一点,沉璧看芃芃的眼神骤然大不一样。

方才她是如何虔诚地看着神像,此刻就如何看着芃芃。

她转过身面向芃芃,诚心实意地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芃芃展演一笑:“姐姐可以叫我芃芃。”

“那么芃芃大师——”

月无咎和姬殊同时露出了“你没事吧”的眼神。

神像下的教主也满脸都是“你怎么还当着我的面爬墙”的神色。

沉璧仍专注地看着芃芃,肃然道:

“要怎么做,才能让我对他的爱意也消失呢?”

芃芃露出了有些茫然的睿智目光。

她觉得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有些超纲,但漂亮姐姐看着她的眼神又如此严肃,仿佛她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因此芃芃只能绞尽脑汁,用她只有五年的浅薄人生经历,努力开解一个九世加起来至少活了上百年的人。

“嗯……这个问题嘛……我觉得就像米饭一样!”

“米饭?”

“对!就是米饭!”芃芃的眼睛亮了起来,“以前我饿肚子的时候,我做梦都想吃一碗干干净净的白米饭,觉得只要给我一碗白米饭,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沉璧静静地听着。

“但是等我可以天天吃一桶白米饭的时候,才发现,吃白米饭也不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最幸福的还得是吃肉!”

芃芃说完还问:

“姐姐,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沉璧仍在琢磨芃芃这一番话,上方被忽视许久的教主与掌教挤眉弄眼一番,终于召来了他们雇佣的散修。

“哼,她不一定能听懂,但你这丫头一口一个师尊师兄,真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教主一声令下,保护他们的修士齐齐拔剑。

“给我上!将这两人一网打尽,就地处——”

那个“死”字还没有说完。

远在人群中的月无咎和姬殊甚至没有出手机会,就见沉璧摘下头上幕篱化作杀人利器,眨眼间便旋飞五六个冲过来的修士。

她冷声道:“安静些,待我将此事想通之后才轮到你们。”

……轮到他们干嘛?

教众一时间尖声逃窜,教主与掌教也缩在余下修士的保护圈后瑟瑟发抖。

沉璧原地不动,还在想方才芃芃的话。

得到了白米饭,白米饭便不再是世界上最令人幸福的东西。

那么若是她得到了师尊,是不是,便不会对他执念过深?她也可以就此解脱?

可师尊正是因为对淮夷家的大小姐爱而不得,才会将与淮夷小姐样貌相似的她当做替身,他已经心有所属,又如何能得到他?

……或许,也不一定是要得到心?

人吃白米饭,也没有问白米饭愿不愿意吧。

沉璧大彻大悟。

她握住芃芃的手,真心实意地感激道:

“谢谢你,我觉得我应该悟了,你真是个有大智慧的小姑娘。”

芃芃还是头一次得到这么高的评价,而且夸她的还是个如此貌美如花的大美人。

她回过头,冲身后的神色僵硬的师尊师兄扬唇一笑。

顺便还给自己竖了个拇指。

三句话,让漂亮大美人对她死心塌地。

——她真牛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