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前世(四)

前世(四)

我们在森林里过夜。

亦安点起篝火的时候,我打着哆嗦躲到一边。火光,是血红色的呢,如同那人间地狱。

丛林蹲在我身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最喜欢他如婴儿般无邪的眼睛,我不由吐露心声:“我害怕。丛林,我从没有这样害怕过。”

亦安隔着火堆看着我,我能感觉他突然紧张起来,一眨不眨的望着我,象是生怕我出什么意外。

于是我开始缓缓讲述我的故事。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偶尔有只夜鸟掠过头顶。

丛林和亦安专注的听着,待我终于讲完,体力不支,冒着冷汗倒下,亦安一把抱住我,丛林用水壶喂我喝水。

“为什么?”我喃喃的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群是人还是野兽?后来的军队,为什么非要把我也置之死地?还有,”我激动的坐起来,一把抓住亦安胸口的衣服,“他们为了杀我,居然连无辜的人也不放过。为什么?”

“我不知道。”亦安温和的说。把我重新放倒,躺在他怀里。“小试,如果你想知道,那么就要坚强点,我们必须活下去,然后寻找真相。”

“如果我不想知道真相呢?”我虚弱的问。“我想回到从前,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不想再动用能力。”亦安忧虑的望着我,火光映在他脸上,我第一次清楚的发现他已经不再如当初那样年轻。在比我年长的这十年当中,他确实为我操了许多心。在师傅死后,是他抚养我和丛林。如父如兄。我心里一痛,我拖累了他。

我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我梦见我走进教室,呵,终于又回来了。我欢天喜地。但是人们一见到我,脸色就变了。那种深切的恐惧,令我也觉得恐惧。他们惊慌尖叫,四处逃散,如同见到了恶魔。我的朋友,我的老师,他们统统都怕我。

我孤独的走在那条长长的巷子。桂花不再飘香,空气里是浓重的血腥味。我蹬蹬的跑回家,推门而入,急切的大叫师傅,亦安和丛林,但是他们都不在。整个屋子空****的。

我明白了。他们也怕我,所以丢下我走了。我跌坐在斑斓的落叶里,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小试,醒醒。”亦安把我摇醒,替我擦去冷汗。我死死拉住他,抽抽搭搭的哭诉:“我以为你走了,再也不要我这个。。。”“嘘,”他按住我的嘴唇,“小试,永远不要怀疑我对你,还有丛林对你的感情。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要记得,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人可以信任,一定是我和丛林。”

在亦安离开后的每个夜晚,我反复想起他的这句话。他是个傻瓜。他为什么选择死亡?他难道不明白,他走了,我和丛林就是两个孤独的人,只有彼此。绝望和孤注一掷。

亦安带着我们前往南方小镇。“师叔在那里。”他简短的解释。后来他慢慢告诉我们,那个刘师叔,是师傅的同门兄弟,一向同师傅交好。“他应该可以帮到我们。”亦安说。希望如此,我在心里默想。一周的劳累奔波,我知道自己在迅速的虚弱憔悴下去。准确的说,我失去了斗志。

下意识里,我希望通过摧残自己,来解除我那与生俱来的能力。亦安在我自己明白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可他没有责备我,只是用那双深黑的眼睛安抚我,他天然散发出的温和力量,是带领我继续这段路程的动力。

我们找到了刘师叔。他是个矮小的男子,很难看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但是他的妻子十分爽朗大方,招呼我们在他家住下。

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睡到**,不由把脸埋在枕头里,叹了一口气。

师叔和亦安在院子里抽烟。我听见师叔问:“亦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亦安说:“对,我失手杀了人。”师叔沉默。亦安接着说:“我们呆两天就走。我只是想让小试好好休息,她实在太虚弱了。”

师叔有些发怒:“你当我怕什么?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帮你们。”亦安低下头去。

“小试的武功怎样?”师叔温和的转换了话题。“她?那样娇气,怎么会成器。”亦安轻笑。我不明白为什么亦安要说谎,还要把事情背在自己身上,但是我想,他是个小心的人,为了我,为了丛林,他不得不十二分谨慎。

“那么,丛林呢?”“哦,他啊?咦?丛林,你怎么跑出来了?”我再也躺不住,趴到窗户边上看。丛林就这样跑到了院子里。师叔见到他,惊得烟斗都掉了。

丛林极为敏感,转身又回到房间里。“师叔,丛林他。。。。。”亦安想要解释,师叔摆了摆手:“是我不中用,年纪这样大了,还一惊一乍的。你快去看看丛林,跟他说声对不起。”

亦安只得起身告辞。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师叔的烟斗一明一灭,竟抽了大半宿。他有心事。如果说亦安的才具来自后天磨练,那么我同丛林一样,都有一种直觉的敏锐,就如那天我会突然觉得嘉嘉有危险一样。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回房了。我推开窗户,跃到屋顶,找到他的房间,倒挂下去,在他们的窗户顶上偷听。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阿音,你见过那个叫丛林的小孩子的真面目吗?”“还没有。”“哎。”师叔重重的叹气,自言自语的说,“师兄,你怎么会收养他?你这不是给我和你自己出难题吗?”

“那个小孩子有什么不对?他长得倒是很高。”“你不明白,我觉得,他就是传说中的。。。。。。”师叔突然不再说下去,只是说。“嗜杀,残忍。阿音,我非常怀疑如今到处都在传说的那一场血案是那个叫丛林的孩子做的。”

这里不能久留了。我对自己说,轻轻的回房,收拾了东西,潜入丛林和亦安的房间,推醒他们,叫他们走。

亦安并没有多问,或许他也同我一样觉得师叔的举动有些蹊跷。

我们在路上拦了辆车子,到最近的县城去。我在路上把师叔的对话偷偷的告诉了亦安。“传说中的什么呢?为什么他会觉得是丛林?”我问。亦安摇头:“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丛林的身世真是一个谜。

突然间,我想到了什么,额头上涔涔流汗。“会不会,他说的那个所谓传说中的,其实是我?”我看着亦安,他也正望过来,显然的,我们都想到一处去了。

“但是,你同常人并无区别。”他只能这样安慰我。是,若说想要追查身世,只怕丛林比我更有资格。

“可是,为什么,你和丛林都姓沈,我却姓顾呢?师傅明明说他在路上拣到我,襁褓里什么都没有,那他怎么知道我姓顾?他已经让丛林随了他的姓,为什么还叫我姓顾?”我低声问,强行压制住自己颤抖的语调。“对不起,我不知道。”亦安伸手握住我,我们一起转过头看着窗外清晨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开的田野,心中疑惑更深。

前方居然有些堵车。开车师傅跟我们解释,有时路上会设关卡,也不知道检查什么。

我和亦安对视一眼,苦笑起来。是师叔吧,他终于还是举报了我们。

我看着刚刚从睡梦里醒来的丛林,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把他按住,一边可怜兮兮的对司机说:“我弟弟生病了,这么堵可不成。我们刚才可不是路过一家旅店吗?我想带他先到那里休息,找点水给他喝。”

司机理解的打开了门。亦安抗着丛林下了车。走了一小段路,确定刚才那司机不可能再看见我们,亦安把丛林放下来:“看来,我们只有往西南山区那边走。”

我们徒步走了一个月,几乎都要认不出彼此来。只有丛林最开心,他居然跳到树上,拉着那些长长的树枝晃来**去,在一棵棵树之间穿梭。

我和亦安瞧得目瞪口呆,只能连连说师傅给他取名丛林真是明智。

在这样艰苦但是安静的旅程中,丛林还有一项更重大的变化,他开始能讲一些简单的字句了。我和亦安的欣喜无以言表。师傅若是能亲眼看到,一定也很欣慰吧。

我没有再对亦安提起身世之谜。但我看得出来,他眉宇间的忧虑和不解,有一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真的不可能释怀,我越克制,越觉得走在迷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楚,连蛛丝马迹都没有。这感觉令人发狂。

我没有再象那天那样飞奔过。如果我和丛林这样做,亦安不可能跟上我们。神乎其神,我同丛林都不需要学习就可以如书本上那样,而亦安,在十五岁以后就开始被我和丛林甩在后面,无论多么努力都不能赶上我们的武功。

我习惯于不去想其中原因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同亦安一样,是个勤劳的普通人。自那日大开杀戒,后来又连累列车上数十人因我而丧命,我已经决定,即使装,也要装个普通人。

我们最终决定到一个边陲小镇上,买点东西补给。想来逃亡已经一个多月,他们应该没有那么着紧了。应该说,我们下山的时候,都带着点侥幸的心态。

一进小镇我们就知道自己错了。我们的出现实在太过突兀,讲着他们根本不懂的话,这样招眼,实在不明智。

亦安四处看了看,勉强为我们买了新衣服,又买了食物。“我看他们还没有通缉我们到这么边远的地方。瞧,你打扮成傣族姑娘,还满漂亮的。”他取笑我。

我白他一眼:“好象还是有一两个人会说普通话。”他点头:“不过会的也很少。但是他们跟我说,再往西走三天,就可以到勐边,那里有比较大的集市。”“我们要去那里吗?”丛林跳上来比划着问。亦安点点头:“我想去看看情况。这样永远在山里躲着不是个办法。”我完全同意。

不过这一次我们没有那么惹眼,因为都换上了当地的服装。虽然人们还是会打量包得严严实实的丛林,但是起码态度已经亲近多了。

我们在热闹的集市上行走,不时还能听见我们能够听懂的语言,那是游客和兜售商品的小贩。我贪婪的呼吸着,能够再度置身于人群中的感觉真好。我看看亦安,他显然也有同感。甚至丛林都很开心,一路蹦跳,哪里象个生病的人,以至于我不得不拉着他:“哎,装病也要敬业。”

亦安停下脚步,专注的看着某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电视里那张照片,可不正是我和亦安?

我又开始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又要逃?逃到哪里?还要杀多少人才可罢休?我拉住亦安,颤抖着说:“我们快离开这里吧。”他缓缓摇头:“大概来不及了。我们跑不了多远。”是的,我已经分明看见有人警惕的看着我们,砰的把店门关上,想来是去打电话。

“我们必须分开。”听到亦安这样说,我咬紧嘴唇,哀恳的看着他。他疼惜的望我一眼,是我的懦弱叫他失望吧,我听见他若有若无的叹息。他转身对丛林说:“丛林,你必须为我们找一辆车子。我跑不快,跟不上你们,只能开车。记不记得我晚上偷偷带你出去教你开车?你能行的。”他用力拍一拍丛林的肩:“快去,到我们进集市的那个地方同我们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