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今生(三十四)

今生(三十四)

故事要退回到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分。

文晓英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头痛得厉害。她挪动一□子,险些落空掉下,这才发觉自己蜷缩着躺在一个极窄小的沙发上,身子因为蜷太久而有些发麻。她无意识的往上看,看见低矮的天花板。咦?我这是在哪里?她疑惑。只记得自己在逛商场,想要去厕所,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就不记得了。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发现手脚都被绑着,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绑架。而再仔细观察,发现自己原来是被扔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自己和前排座位被栏杆隔开,而眼前还有友好的标语:欢迎乘坐等等。

她听见声音,原来司机也在车上,而且正在乱翻东西,好象是自己的皮包。从镜子里看见她醒了,那人停止动作,低沉的说:“你最好乖乖躺着,不要动,也不要叫。不过即使你叫也没用,这地方是荒山,连个人影都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文晓英的手机,开始拨号:“喂,是文远吗?”

他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爸爸说话。文晓英忿忿的想,接着就听见他说:“你女儿在我手上,想不想听听她的声音?”他下了车,拉开后座的车门,把手机放在文晓英耳边,命令道:“说话!”

文晓英看见他的脸,本来是个眉清目秀的男人,但是不知道几天没有洗澡刮胡子了,整个人显得又肮脏又狰狞。“说话!”他用手捏她的肩膀,她痛得叫了一声,然后才叫:“爸爸。”眼泪一边不可控制的落下来。

“晓英,晓英,”文远在那边急迫的叫,“你还好吗?他有没有对你怎样?”“我没事。。。。”她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就拿走了电话,自己对着说:“怎么样?信了吧?没什么,我想单独跟你见个面。对。你不要耍花样,如果你带了人来或者通知了警察,我担保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女儿。”

他坐回车子里,一动不动。车门全都关了,文晓英还是听见外面尖利的风声。

“你要钱吗?何必还要我爸爸亲自送来。”她说。“钱?你不会真以为钱就可以换一条人命吧?”男人冷笑着说。

“你,你想撕票?”文晓英颤抖着声音说,“你不能不讲信用。”

男人笑了,从上面塞了张照片,文晓英努力的抬头看,却是一个年轻秀丽的女子,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着。

“这个,是我的妹妹。她死了五年了。你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吗?”他慢条斯理的说,文晓英感受他语气里强烈的憎恨和厌恶,心头一阵冰凉,对答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人继续说:“就是文远。他手下的一群士兵,残忍的杀害了我妹妹。”

“他,他是司令,跟下层士兵联系并不紧密。”文晓英无力的辩解。

那人暴怒,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刺耳的喇叭声即时响起:“跟他没关?跟他没关?他知道那些人有问题,但是没有约束他们。他明明知道的!也许那药剂没有效果,但一定是他,他抹不掉他的罪责!”他语无伦次的狂吼着。

喇叭声停了,文晓英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

“我坐了五年牢,是拜你父亲所赐,因为我想追查我妹妹死的真相。他不心虚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个恶贯满盈的魔鬼!他使我的一生就此完结,甚至失去心爱的女人。他该死,他应该到地狱去呆着。”

文晓英打了寒颤,只盼望自己能够有手捂住耳朵,可以不要听一个濒临疯狂的人嘶哑的吼叫。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止了发泄,变得和气:“没有吓到你吧?放心,我不会伤及无辜。”然而这更让文晓英觉得恐惧,只听见他说:“我们要出发了。”想了想,他还是先下车来把文晓英的嘴巴用布塞住,这才开车。

文晓英仰卧在车子的后座上,男人的车开得很平稳,连转弯都没有让她磕着。他越是表现出冷静,就越是让文晓英慌乱,她知道,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而她无能为力。

她的手机响了,男人接听:“你已经到了?好,朝前走,走到街角的加油站。我要是发现有任何人跟着你,你女儿就死在你面前。”

车子停住,文晓英闻到强烈的汽油味。“他为什么挑这么一个人来人往的公众地方?”文晓英不解。

等了一会,有人踏着雪走过来的声音:“我来了。”文晓英认出那是父亲,努力挣扎着想告诉他:“快走。这是一个疯子。”然而她没有机会,男人已经下了车,拉开后座的门:“进去,跟你女儿呆一起。”“呵,晓英。”文远低喊一声,连忙把她抱起来,坐好,把她的身子放在自己膝盖上,一把取掉她嘴里的布团:“你没事吧。”文晓英的眼泪哗哗流下,一边拼命摇头一边抽噎:“你不该来的,爸。这个人。。。。。”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又有人走过来,一边大声吆喝:“喂,你不加油在这占地儿干什么?”不知道男人做了个什么举动,那人突然惊呼一声,转头就跑。文晓英在这个时候坐直了身子,只看见那人仓皇的背影。而周围加油的几个人也看到了什么,目瞪口呆的立在当地。“还不快滚?”男人咬牙切齿的说。那几个人醒悟过来,脸色苍白的拔掉油枪,都顾不上挂好,就跳进车子里发动,急速开走。

男人缓缓转过身,对着车子里的文晓英和文远一笑。文晓英张大了嘴,看见他风衣里面密密麻麻绑着的东西,一时不能思考。文远在此时沉声说:“让我女儿走。”男人点头:“你解开她让她自己走。你不要妄图逃跑,你想要确保她的安全,就在她走远以前老实点。”

文远已经替晓英松绑。晓英一把抓住父亲:“不要。”话只说了一半,文远就严厉的打断她:“快走。你在这里于事无补。”文晓英知道他是对的,但是感情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父留在这里,所以只是哭泣。文远猛的拉开她那一边的车门,顺势把她推了下去。

文晓英跌在雪地里。这才发现外面下着好大的雪。整个世界混沌不明,只有朔风和大片大片的飞雪。她挣扎着站起来,看见父亲被锁在车里,隔着玻璃看着自己,那眼神里充满着太深厚复杂的感情,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知道她不得不走,终于痛哭失声,跌跌撞撞的跑开。

已经有人报警。警笛声四面八方的传来。文晓英回头看一眼,看见男人还站在车外,默默的看着自己,神情忧伤而绝望。

人们很快就从周围逃离或者被撤离。外面密密麻麻的排满了警车。好奇而恐惧的人们在隔离线外远远的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他坐到文远身边,用绳子绑住他的手脚,再用他挡在自己和警察之间。车子的另一边有加油站作为遮掩。

“认识我吗?”他缓缓的说,完全不顾外面有人声嘶力竭的在对他喊话。

文远冷淡的瞥了他一眼:“黄先生。”

“司令真是好记性。”他轻轻的笑,看见对方居然一身笔挺的军服来赴这个约会,更觉得可笑,无法克制的笑出声来,歇斯底里,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想要什么?”文远平静的问。

“你能给什么?”黄潜狡黠的问,“我要你直承事实,主动投案。可能吗?你只要一出了这里,就不会任我摆布,任何承诺都是空的。我已经看够了你们的伎俩。”

“哦?那么,你想要杀了我?”文远说话的口气,好象在说别人的生死。

“你并不相信。”黄潜叹气。

文远不出声。打心眼里,他就鄙夷眼前这个人。一只蚂蚁。跟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贪婪胆小的庸民一样,这个男人未必有这个勇气。

“我可以给你钱,保证你的安全。”过了一会,文远说。

“你以为我会天真到这个地步?”黄潜微笑,左手微微一动,栓在拇指上的炸药引信也绷直。但是文远的表情纹风未动:“死者已矣。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再说,杀死她的人都死了,你这样迁怒于我,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何必呢。”“迁怒?真的只是迁怒吗?”黄潜笑了,“你扪心自问,你该不该死?”他的脸逼过来,呼吸喷到文远脸上,文远厌恶的扭过头。

黄潜坐回原来的姿势,从座位下面拿了一个话筒出来,咳嗽一声。外面一阵**。原来他已经在车顶装了一个巨大的喇叭。

文远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冷笑着说:“你以为有人会相信你?”黄潜耸肩:“你以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只不过他们迫于你们的**威,不敢往深了想。我不需要他们相信,我只需要许多许多 的人开始置疑,置疑的人多了,真相也许就会出现。我的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希望,能做到这一步,我很满足。”

文远眼中精光突现,狠命朝他撞过去,竟真的有同归于尽的意思。黄潜早有准备,他太清楚这个老人,视名誉为生命,所以胳膊肘一顶,老人的头狠狠的撞在车门上,额头流下了鲜血。他用左手小心的拿好话筒,右手用刀子抵在文远脖子上。

“记者们都到了呢。”他微笑起来,“观众既然已经齐了,那么,就开演吧。”

人群还在焦急而紧张的往里张望着,摄象机和镜头都已经对准了加油站。风没有刚才那样急,鹅毛大雪从容的落下,一个声音缓缓的传来:“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你们还记得五年前一桩震惊全国的血案吧。你们真的相信一个女人可以杀了那么多人吗?你们有谁见过了尸体?。。。。。。”

文晓英站在人群中,听见这苍茫世界只有一个男人孤注一掷的绝望声音,跟她周围所有人一样,失去了言语,只能倾听,一边听着,一边流下眼泪。她已经知道,故事结束的时候就是噩梦的开始,可是她不能动不能呼喊,整个人已经麻木。

“这个,就是我的故事。”男人轻松的结束,“也许你们并不相信,但是我要提醒你们,没有人,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揭发一件莫须有的事情。”

每个人喉头都是一紧。警察中有人最先反应过来:“大家往后退。加油站要爆炸了。”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叫,所有人疯狂往后奔跑,完全不顾自己是否踩到了别人。

“开枪。”有人大声嘶吼着命令。是的,已经来不及管文远的死活。

黄潜对文远咧嘴一笑:“那么,我们一起下地狱去吧。”

确实是地狱。炙热的巨大的气浪卷来,人们或者哀嚎着趴到在地上,或者不住狂奔。要到很久之后,人们才发现,隔离其实足够远,并没有人因为爆炸受伤。然而那个噩梦,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抹去的了。

而爆炸发生的同一时刻,范晴霜也死在了周于之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