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今生(十三)

今生(十三)

千万盏灯火霓虹交织成一片海洋,再浓稠的夜色也被稀释,甚至被沸腾。甘姜立在顶楼,俯视脚下繁华绚丽的不夜之城。劲风将她一头长发吹得猎猎飞舞,她踩在栏杆上,再前一步就会踏空。原本澄澈的心在这片刻恍惚,她微仰起头,只有在这里才有真实的夜空,深不见底永无边际,她孤单而倔强的黑色身影只是最最渺小的一颗沙砾。

“亦安,你落下深渊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她轻轻的问,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头发扎进帽子,又拉了拉绑在腰间的绳子,举起双手,在空气中划了一个优美的指挥动作,踏前一步,笔直跃下。

风声呼啸的瞬间,灯火通明的两座大楼突然一片漆黑。

当甘姜的身影在夜色里划出一道极之优美的弧线时,周于之接到电话,孙涛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将军,大楼的灯突然全熄了。”周于之嘴边露出不易察觉的笑,点点头:“知道了,继续监视。”

“于之,爸爸请你到他的书房去。”文晓英走过来唤。这个女人几天内憔悴了很多,她继承了父亲的狠,却并没有继承他的决绝。

周于之走进书房,文远指了指桌上的杯子:“过来,陪我喝一杯。”周于之坐下,依旧笔挺。

文远看着他,问:“还在同那个范晴霜来往?”“是。”“这个女人不简单,我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你自己小心。”

周于之突然笑起来,那是狼一般的神情,凶狠且狡诈:“或者,她以为她控制了我,这样正好让我控制她。”他不再继续说,但是那抹自负已经说服了文远。

文远的眼神慢慢变的黯淡,咳嗽一声:“今天我把晓军送走了。”“他肯?”“呵,这小子以为自己玩得转。我一切断他所有的经济来源,他从自己公司都支不了钱,只好去讨饭,还奢谈什么爱情?”想到儿子上飞机前绝望而痛苦的表情,文远神伤不已。

过了许久,他说:“我现在身边,也只有你和晓英了。晓英不去说她,你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把司雷赶走以后又后悔,没出息。你呢。。。。。”他停住了,情绪复杂的看着周于之。

周于之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但是仍然面不改色,平静的回视过去。

“你知不知道,见自己孩子不听话,做老人的心里有多难受。”文远惋惜而无奈的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周于之坐得更直,脱口而出:“我不过是一直在做梦。”

“哦?什么梦?”文远把玩着杯子,有些好笑的问。

“我带人上了火车,我的副官手一挥,所有人开枪,一车厢老幼无一幸免。”

“血流成河,那又怎样?你不是没有见过风浪的人。”

周于之并不反驳,只是同文远对视,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出现如此激烈的交锋,火星四溅。

“是,是我给曹疾下的命令,要他一上车就开枪。因为我知道你太狂妄太自负。”

“我有把握对付她,不需要采取这样的方式,说到底,司令你还是不够相信我。”

“这和信任没有关系。你我都亲眼见到,有些人,根本不是人。我不想你轻易冒险。你想想,我们出动了军队,都没在当晚抓到那个女人,你还想给我逞强。”

“但是,我也不愿意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杀一些无谓的人。”

“什么情况有必要什么情况没有,由我来判断而不是你。等你带上跟我一样的肩章你再这样说话。”

对话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沉默的对峙。

文远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我告诉你不要去查,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你都把那个女人杀了,一切都结束了。”

“或许我有权知道真相。”

“不要跟我讲什么权利。你是个军人,就该无条件的服从。”

“你跟我说过,无条件服从的军人只能是士兵。”

“你曲解我的意思!我要的,是你在政治上谋略上人际上有自己的想法,但不是要你置疑你作为军人该履行的义务。”

“那你晚上有没有睡不着?”

“没有!”文远斩钉截铁的说。

周于之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你撒谎。只有心虚的人才会不断掩盖真相。”

文远豁的站起来,把椅子带翻,眼里是刀的刃剑的锋:“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希望提高我军实力,在未来那场无可避免的大仗中取得绝对优势。后来那么做,也是为了我军威名不堕。”

“那么良知呢?连一个女子逃亡的时候都不愿意杀人。”

“周于之,你不要来跟我谈什么良知!你冷血无情,不输于我,否则我不会在一群新兵蛋子里一眼就相中你。你是不是忘记了你是如何一步一步踩着同袍的血爬上来的。”

“但是我做人有底线,弱小的,与我无碍的人我决不会下狠手。”

“我说过了,那是因为你太自负太狂妄,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狗屁的良知。那天悬崖上死了那么多百姓,怎么不见你午夜梦回自责不已?你这点底线,同我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周于之被击中要害,后退一步,脸色十分难看。但是那眼里还有一簇火苗未熄灭。

文远见了,微微冷笑,乘胜追击:“我问你,当你面临和我一样的境遇,可能为这个国家建功立勋的时候,你会不会做出和我不一样的选择?会,还是不会?”他踏上前去,厉声质问,“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见周于之没有回答,他仰天长叹:“有时,为了一个信念你必须向另一个信念妥协。再说,个人的良知怎可和国家人民的利益相提并论。周于之,到今天我才发现,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你不懂得权衡孰轻孰重,不懂得高瞻远瞩。”他语调里深切的惋惜彻底击败了周于之。周于之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嘴唇紧抿。

文远长叹一声,坐下来:“于之啊,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居然会温情泛滥了?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

真的改变了吗?周于之问自己,往事再次浮现心头。

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震耳欲聋,突突的在茫茫雨林和峡谷上盘旋。

“中校,你不能这样下去。那峡谷太窄,风力极大,我们的直升机无法将你准确的用绳子放入并且带动前移。你会撞在岩石上撞死的。”他冷笑,掉转机关枪口指着对方:“这是命令。”

这是命令。周于之闭上眼睛。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已经可以令个人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直升机带着他在抬头只见一线天空的峡谷里前进,虽然已经尽量放慢了速度,那强大的惯性还是令他完全不可控制自己的方位,狠狠的砸在一块块坚硬的石头上或者划过锋利的树枝,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痛,眼睛死死的盯着脚下湍急水流的前方。

沈亦安坠入深渊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周于之当时正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拔出枪,那一刻也不由呆住。他从没预计到一个人在极限情况下可以爆发如此惊人的力量和判断力,震惊之余,生出强烈的嫉妒,又伴随着巨大的喜悦:这个人终于死了。他原本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憎恨这个人,想要置之于死地的心比对顾试更甚。

顾试脸色苍白的吊在绳子上,几乎人事不醒。他缓缓举枪,虽然很难瞄准,但是只要子弹充足,她必死无疑。她的身体在他的准星里一次一次的掠过,他所该做的,仅仅是手指轻轻一弯。

他远远注视着她,终于颓然的垂下手,对着水流开了几枪,然后拉拉绳子,示意他们把他拉上去。

“她已经死了。”他简短的陈述,没有多做说明。他说的每句话,都不容置疑,于是他们露出胜利的笑容。

她已经死了。

温情吗?肯定不是。他可以征服,征服得比她还要漂亮潇洒。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好胜之念会与自己素来所接受的信条背道而驰。冷汗涔涔而下,他抬头看着文远,低声说:“司令,我明白了。”

文晓英在这个时候敲门:“于之,你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了。还不来接,是孙参谋长来的电话。”文远示意他去,他走出来,回拨过电话,不等对方说什么,立刻指示:“回来,我要你马上回来。不要再管那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