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盏愣了下, 感觉有东西,直直往脑子里冲。

她指尖泛凉意,努力冷静:“费元嘉的领带夹, 是我上次来上海时送的。他妈妈帮忙订酒店、安排了行程, 所以我给他和他妈妈都准备了礼物……你如果介意, 为什么之前不说?”

商行舟理智稍稍回笼,感觉话题被扯远了,有些后悔,哑声:“我今天才看到。”

凌晨四点, 脑子里思绪搅成一团。

他直觉说了不该说的话, 至少, 不该是在现在这个时候说。

“算了, 盏盏。”他没喝那杯热咖啡,放在旁边, 腾起的热气很快就消下去。

商行舟探身, 低声, “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嗯?”

“我不要回去。”温盏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眼睛望着他, 忽然非常执拗,“为什么算了?你既然提到, 为什么不一次性说完……我问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愿意告诉我;你以后的打算, 你也不想跟我说。”

雨还在下,深夜的罗森静悄悄, 趴在柜台小憩的服务员听到她忽然拔高的声音, 睡眼惺忪地抬头看过来。

温盏声音发颤, 尽管她不太想承认,但是。

她有点艰难地,涩然地问:“你是不是,很早就想好了……这学期结束,就跟我分开?”

商行舟手指一顿,撩起眼皮朝她望过去,皱眉冷声:“我没有。”

几乎要令整座城市倾倒的大雨,敲打在身旁的落地玻璃窗。

清冷的白光自头顶垂落,掉在两人之间。

温盏一动不动地跟他对视,眼瞳黑白分明,话出口,眼中不受控制地浮起雾气。

她想到,如果是这样,那之前的一切就变得很合理。

告白的人是她,喜欢了商行舟很久的人也是她,他没有主动向她诉说过喜欢,当然也就不会把她放进自己的人生里。

唯一一次,他提到类似的字眼,也是她跑去问他……他才发了那样一条朋友圈。

但仅此而已。

后来两个人谈恋爱,谈了那么久,躺在**额头抵住额头,他也没再提过“喜欢”或者“爱”。

这段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

难道只有她在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吗?

他明明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可他从来不说喜欢温盏。

根本没有人喜欢温盏。

温盏就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或者,其实你觉得。”非常想让自己冷静一点,但她控制不住,指甲陷进掌心,眼泪还是啪嗒滚落下来,“跟谁谈恋爱都差不多,反正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站在那儿,我就会朝你走过去了。”

他想分手的时候,走人就行了。

想也知道,她这种性格,根本不可能纠缠他,轻而易举就能甩掉,甚至不需要他多说什么。

甚至可能,从一开始,他就预定好了两个人分手的时间。

所以,当时她犹豫很久,踌躇着告诉他,想去上海读研。

他为什么能那么轻松地说出“无论你去哪里都可以”——这种话。

是因为,他的未来里,本来也就没有她吧。

温盏手指蜷缩,酸意在鼻子里横冲直撞,商行舟的脸忽然变得非常模糊。

他朝她看过来,自尊心驱使,她避开了这道目光。

然后,眼泪眼泪就一颗一颗,断线珠子一样地掉下来。

在这一秒,她忽然理解了邱苏橙。

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的确会做出很多不合时宜的举动。

就好像现在,她一直在想,别哭了,在他面前掉眼泪有什么用?不会改变任何事,反而还可能被看轻。

但她控制不了,由于情绪在对方面前显露无疑,更加感到羞耻,为此无地自容。

为什么他都没有哭。

只有自己在掉眼泪。

商行舟不知如何是好,低声叫:“盏盏……”

长腿微屈,他脚背勾住旁边的椅子,拖到她身边。

起身坐过去,想抽纸帮她擦眼泪,“我没有那么想。”

怎么会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一步上来。

他深夜从北京赶到上海,完全不是为了跟她讨论费元嘉。

他解释的措辞没想好,她先扔过来一大堆问题。

少年身形高大,坐在这儿,周身气场仍旧非常有侵略性,但低头跟她说话时,声音放得很轻:“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聊到了这件事,那说清楚也行。事实就是,我们以后一定不会一直待在一起,你不是很早就知道吗?”

温盏再一次避开了他。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克制着不让自己哽咽,或者更加狼狈。

眼尾泛红,深呼吸,跟他保持距离:“是,我很早就知道。”

但她太迟钝了。

后知后觉地,现在才发现,是不是他所谓的“不在一起”,和她理解的那个,其实不一样。

他们根本也没有在往同一个方向走啊。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早就知道我们会异地,但你觉得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你的未来里。”

商行舟眉峰微聚:“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温盏真的觉得自己好可怜,他问她为什么,她竟然还要跟他解释。

她嗓音开始发哑:“所以我在哪?你预想的未来中,我在一个,跟你距离非常非常远的地方……还是,我已经和你分开了。”

“温盏。”商行舟不明白她在纠结什么,她明明一向很有条理,眼下逻辑却开始变形。

他难得正经,低声,“我说了我没这么想过,你所有的问题,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解释吗?你不要一个人在脑子里想象我的想法,行吗?”

多日情绪积压到临界点,温盏的胃又开始疼。

她觉得,商行舟甚至可能不太明白,她现在在哭什么。

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么多话。

最难过的是,明知道他无法理解,但她又真的好喜欢他,想一直说,说到他能明白为止。

眼泪刚刚压下去一点,又不管不顾地疯狂冒出来。

温盏哽咽着,肩膀塌下去,哭声断断续续:“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吗?”

“我没有。”商行舟太阳穴突突跳,发现她听不太进去他说话。

他叹息,攥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抱过来,“盏盏,你冷静一下。”

“我确实不太冷静……”

他是不是在指责她?

温盏在他身上感受不到爱意,就完全没办法思考。

好像,过去,不听话的时候,不冷静的时候,被很多人细细碎碎地指着说“不懂事”的时候。

她都是很不招人喜欢的。

商行舟跟那些人一样。

他也没那么喜欢她。

“只是,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温盏坐在高脚凳上,手指攥紧凳子边缘,被潮水一样汹涌的委屈感淹没。

透明雨衣罩在短裙外,她的小腿修长白皙,不规则的裙摆可怜地垂落。

她哽咽着,小声说,“反正本来也是我喜欢你比较多,如果你本来就没那么想跟我在一起……不如我们还是分手好了。”

余光外,感觉商行舟整个人都顿住。

深邃漆黑的眼睛里,迅速卷起小小的风暴。

但温盏没看见。

撂下这句话,最后一点勇气也消耗殆尽,她不太敢看他的表情。

从高脚凳上跳下去,凭借下意识的感受,埋着头用力擦了把眼泪,转身就往门口的方向走。

“温盏!”她的动作太突然了,商行舟很快回过神,立刻跟着跳下来。

叫她,她没回应。

已经是后半夜,外面大雨倾盆,雨势丝毫不见减小。

温盏脑子木木的,头顶“叮咚”一声轻响。

走出便利店时,趴着打盹的服务员忽然醒了,走过来问了她句什么,她没听清,拂开了对方的手说“没事”,一个人走出门。

到门口,风吹着雨水,兜头浇过来。

她头顶罩着透明雨衣,一点儿不顶事,整个人迅速被雨水浇透。

机械地淋了雨,脑子也没清醒。

混沌一片,只是想哭,想逃离。

想,如果现在见不到他的脸,是不是就没那么想掉眼泪了。

街景模糊一片,雨水从额头上方不断贴着脸颊滚落。

很多店关了门,但橱柜还亮着,光芒在水中浸开,像海洋中摇晃的孤岛。

路上没人,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毫无目标地埋着头往前走,没几步,手腕传来一股大力,她被人从身后用力拽住,往回拉:“温盏!”

她一个趔趄,茫然地、重重地撞到少年黑色飞行员外套上。

还是一样的触感,被水浸湿,有些坚硬。

身后,一辆黑车疾驰而过,高高地溅起水花。

雨水往下砸,商行舟脚边满地白色雨花。

大雨里,他出来得太急,他在柜台匆忙拿了把伞就大步追过来,头发肩膀全湿了。

冰凉的水珠掉在他眉毛上,再从脸侧慢慢滑过,水珠汇成线。

他脸色阴沉得不像话:“大半夜,你要去哪里?”

伞在头顶撑开,温盏还愣着,怀中强硬地塞过来一支伞柄。

商行舟立在眼前,身形将她整个人笼进去。

“根本不听我说话,一句话说得不对,转身就走!”他目光锐利,盯着她,好半晌,语气冷硬地沉声,一字一顿,“温盏,你今年几岁?真觉得我没你不行是不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

轰隆隆——

天空中青蛇游走,有一道惊雷落下来,在耳边炸开。

额前碎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温盏愕然地望着他,感觉有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滚,说不清楚是不是雨水。

商行舟胸腔起伏,被烦躁的情绪侵袭。

追出来一段路,才迟钝地感到耐心告罄。

他心里那簇小小的火苗,在这一刻被野风吹盛,蹿得很高。

一路过来,明明脑子里有千百个想法,到头来,出口的竟然就剩这一句。

凌晨四点,他乘飞机从北京赶到上海。

像被下了蛊一样,一门心思地,只是担心她,想看到她,想跟她解释没说清楚的事。

可她不愿意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也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

大雨中,温盏眼尾红红,被迷蒙的水汽缠绕着,茫然地看他。

雨不停下,两人都变得湿漉漉,像可怜的小狗。

商行舟火气终于稍稍消下去一点。

“有话说话,谁教你的,动不动提分手?”他漆黑的眼睛定定盯着她,嗓音很哑。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拇指指腹轻按了按她的脸颊,想把她的眼泪擦掉,威胁似的,闷声,“收回去,老子不同意。”

温盏愣愣地,终于缓慢地回过神。

她长久地望着他。

很久,小声说:“商行舟,你弄疼我了。”

商行舟手指一顿。

稍稍松开她,手腕已经落下红痕。

温盏一言不发地,垂下眼。

半晌,声音很闷,浸了水一样:“说过的话,就收不回来了。”

一眨眼,睫毛上的水汽凝结成珠,“啪嗒”掉落。

商行舟手指僵住,一动不动望着她,眼中的火苗被风吹动,好像也跟着晃。

“商行舟。”她吸吸鼻子,轻声,“我没有……要跟你讨论,或者商量,的意思。”

她微顿,坚定地道:“我想跟你分开。”

暴雨夜,推开他,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冲进雨里,确实是冲动所致。

但那一秒的冲动过后,她心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感受竟然是……轻松。

紧接着,又被巨大的惆怅与难过包裹。

如果分开,就不会再像现在一样患得患失了。

她确实胆小,又怯懦。

可跟商行舟在一起的时候,这些糟糕的情绪,似乎全都被放大了。

她比过去勇敢,但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全身上下写满不自信。

商行舟猛地抬起眼,半边肩膀悬在伞外,被水淋得通透。

他死死盯住她,近乎咬牙切齿:“我不同意,你给我个理由。”

温盏抿了抿唇,很小声地叹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反正都是要分开的。

长痛不如短痛。

也许再晚一些,她又会踌躇,犹豫,舍不得。

再见到他的眼睛,她又会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沦陷在他目光里——像一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那不如趁着现在。

趁着,她还有一点点勇气,能把话说完。

“商行舟。”看不到尽头的大雨里,她说,“我们分手。”

-

这年夏天,上海暴雨不止,泡坏了杨邈放在阳台上的纸箱。

温盏一个人住在F大老校区,生了场病。

她反反复复地做梦,梦见自己在迷雾中行走,没有灯,没有方向,杨珂和温俨都不在,她一边走一边哭。

哭到天亮,雾就散了。

醒过来,窗外雨还没停,她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烧得连眼都快睁不开。

杨邈吓坏了,又是给她买药又是帮她请假,立在床头,叹息:“你瞧你图什么,等会儿再把胃也给搞坏了。”

温盏接过水杯,很不合时宜地,想到陆灿和宋思蘅。

年纪小的缘故,从来都是她们照顾她,她一直被保护着,像是长不大的样子。

可她明明也是大人了。

以后都要大胆一点,勇敢一点。

“谢谢你。”温盏把感冒冲剂喝完,轻声说,“从今往后,我会认真对待自己的。”

夏令营后半期,封闭训练。

温盏出不了学校,手机全天开免打扰,除了温俨,谁发消息她都不回。

费元嘉有点不乐意,每天神情恹恹地,想出去玩。

温盏反而很享受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她可以集中精力去学习、吸收、讨论,把手上的事做到卓越的地步。

等到夏令营结束,已经七月中旬。

返程前夕,她收到涂初初的电话。

讲话没什么重点,一会儿问,“盏盏你在上海这一个多星期过得怎么样呀,心情还好吗”;一会儿说,“给你发了音乐节的电子票,航班别买北京了,直接飞青岛吧”。

她很有耐心地听着,等涂初初绕了个大圈子,才总算沮丧兮兮地,终于回到重点上:“盏盏,你跟我哥……真的没有和好的可能了吗?”

温盏“咔哒”一声,扣好行李箱。

要说完全不想回头,当然不可能。

商行舟是她喜欢了那么多那么多年的人,怎么会短短几天,就完全放下了。

但是……

她很肯定:“现在分开,比较好。”

再纠缠下去,不过是多痛苦几天和少痛苦几天的差别而已。

涂初初叹息,没再纠缠:“好,那你一个人过来。”

温盏在青岛落地,是两日后,下午三点正。

这个季节海风轻和,空气燥热。

夏日飞机飞过天空,在蓝色的天空中留下鲜明洁白的航迹线,等待几分钟,慢慢化作流云。

涂初初和石一茗一伙人来接她,目光扫一圈,人群里,没有那张最熟悉的脸。

温盏并不意外,她就是听说商行舟没来,才愿意来的。

顿了下,她跟他们打招呼:“我给你们带了礼物,F大的T恤衫和优盘。”

纪司宴挺新奇地道了声谢,特较真地抬下巴:“我那份给初初妹妹吧,你瞧她还要考研呢,我们几个文盲,都不读书了。”

涂初初痛苦面具:“那不是还有好几年嘛,你能不能别老让我提前痛苦!”

一群人打打闹闹,潮热的风吹在脸上,温盏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

潮湿的水汽,单车后座上的风,交缠的呼吸,以及,仿佛只有坠入深海,才能看到的蓝。

温盏见到了她期待很久的海。

但如今左手空空,跟当初她想象中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纪司宴挥舞小红旗,带领大家回海边的民宿,远远指着一栋白色小别墅,很得意:“喏,那个,我朋友开的,好不好看?好看我也去开一个,他借了一栋给我们住,后院儿就是海,想想就漂亮吧?”

裴墨踢他:“复读一路了,你一大老爷们嘴怎么这么碎?”

温盏憋笑,走在前头进门。

小别墅没吧台,大门是密码锁,她刚要折身问密码,忽然发现门是虚掩的。

温盏推门,奇怪道:“你们走的时候是不是没关……”

“门”字卡在喉咙。

屋内,旋转楼梯一侧,圆形小茶几旁靠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西晒的阳光已经入户,在地板上留下金光。

高大的少年身穿工装裤黑T,听见声音也没回头,就站在那儿,脱了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背对着几个人的方向平静地喝水,挺拔得像一棵白杨。

喉结滚动,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地裸.露出来。

空气很微妙地沉寂了半秒。

温盏目光一偏,看到商行舟的外套。

黑色冲锋衣,挂在椅背,口袋很大,要掉不掉地,里面塞着张机票。

露出一角。

出发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