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盏没下楼。

她抱着笔袋, 在卧室里关着门,坐了一下午。

一直到晚饭时,才迟缓地出现。

温奶奶坐在餐桌前给温盏的小表弟剥花生, 听见动静, 分出余光来看她:“怎么一下午都不见你人影啊?”

语气像拷问, 不过温盏不在乎。

她越过奶奶,到冰箱拿了罐汽水,拉开,喝一口:“写作业。”

小表弟看见了, 立刻转回去, 眨着眼说:“奶奶, 我也想喝那个。”

“乖啊, 咱们不喝,喝多了不长个儿。”温奶奶拍他脑袋, 意有所指似的, “而且喝多了, 人会变傻。”

温盏置若罔闻。

她这表弟是姑姑家二胎, 上头还有个哥哥, 他大十来岁, 在读初中。

兄弟俩不仅长得像,性格也接近, 都从父亲那儿继承了神奇的基因,嘴甜, 天生懂得怎么哄老人家开心。

所以温奶奶带完大的带小的,也没嫌烦。

——至少, 不像当年带温盏那么烦。

小朋友扒着桌子, 眼巴巴看那罐纤维雪碧:“那表姐喝了怎么没事?”

温奶奶压低声音, 教育他:“她哪里没事?”

“她还是很聪明啊。”小朋友大眼睛眨啊眨,“姐姐读过好多书,还会写游戏……她会编程,做那种会动的小人人!”

温奶奶一下子词穷:“她哪儿……”

温盏笑起来:“我给你拿一罐,但太凉了,你放一放再喝。”

小表弟快乐拍手:“谢谢姐姐!那可以给奶奶也拿一罐吗?”

温盏牵他手到冰箱前,温声:“你自己来。”

小朋友去而又返,很快拿着两罐纤维雪碧回来。

塞给奶奶一罐。

温奶奶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温盏喝完汽水捏扁罐子,帮杨珂把水果筐里黄色的桃子洗了。

家里有阿姨做晚饭,不需要杨珂亲自动手。

她俩气压都不是很高,本来都想吃完饭就找个借口溜走,结果幺蛾子层出不穷。

温奶奶一坐下来,就旁敲侧击,问:“我看小珂现在也不需要做家务?”

杨珂头也不抬,把鱼肚子上的刺剃掉,鱼肉扔进温盏碗里:“嗯,我的双手和时间都非常金贵,要用来赚钱。”

“温俨也可以养你吧。”温奶奶试探,“你看我带温俨他姐的小儿子,也带这么大了,不然你也再生一个。”

温俨:“……妈。”

杨珂很淡定:“听见没,他叫您,他意思是他想自己生。”

温奶奶拍桌子:“他要是能,我早让他生了。”

杨珂:“怎么不能?我不生,让他换个人啊。怀孕了带家里来,我安排人照顾坐月子。”

温俨:“……”

温俨感到痛苦:“你们能不能吃饭就好好吃饭?”

“盏盏。”他妄图转移话题,转头轻声叫温盏,“你是不是下学期就大四,快毕业了?”

温盏见怪不怪,正垂着眼喝排骨汤,:“嗯。”

很好,找到新话题了。

温俨问:“那你想在国内读研,还是出去读?”

“读研?”温奶奶睁大眼,“本科毕业又不是找不到工作,女孩子还读什么研?”

杨珂笑笑:“我钱太多,打算给女儿全花了。到时候,她想读多少个学位读多少个学位,想读多久读多久。”

温俨:“……妈您别说话了。”

饭厅很短暂地沉寂。

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突然回到自己身上……

温暖色系的灯光下,温盏挠挠脸:“没想好。”

在今晚之前,她一定会坚定地说:要在国内读。

这样的话,还有机会见到商行舟。

可是现在……

温盏觉得。

她去哪里都行。

反正,无论去哪里,都跟商行舟无关。

温奶奶不紧不慢:“哦,还没想好呀,以为你确实要读书读很久呢。”

温盏垂眼:“不过,读多久都跟您没关系吧。”

“什么?”

“我说。”温盏不紧不慢,重复一遍,“读多久,都跟您,没关系吧。”

饭厅诡异地静了静。

她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好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一向温吞软弱的人会突然反击。

杨珂也看过来。

温奶奶很意外:“你是在跟我说话?”

“不然呢?”温盏抬头,一双眼黑白分明,定定看向她,“或者您觉得,您现在一把年纪了,还能不给吃不给喝,把我锁在房间里吗?”

也就刚才那一下,温盏忽然想明白了。

并不是因为商行舟不喜欢她,她的人生才与他无关。

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他们本来就有自己的轨道,和将要去往的地方。

他和商行舟的人生轨迹,只能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然后,还是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头也不回。

背道而驰。

-

之后三天,温盏没再找过商行舟。

元旦第二日,她去参加省赛,路上遇到费元嘉。

对方脸色很不好,大概还没从表白墙的阴影里走出来。

离开考场,她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三个商行舟的未接来电。

很奇怪。

他在美国,两个人明明有十个多小时的时差,但他总是在他半夜给她打电话。

鬼使神差地,温盏没有回复。

到晚上,商行舟那儿迟缓地打来一个:“?”

温盏犹豫了下,还是没回。

她其实可以不喜欢商行舟的。

高二高三,他不在国内那两年,她把遥远酸涩的喜欢藏在心里,一样没人发现。

也不是没他不行。

只要……

跟他保持距离,不要去见他,就好了。

温盏照常做作业,复习期末考。

返校之前,温俨找她私聊了一次。

话里话外绕一大圈,还是绕回奶奶身上:“别往心里去。”

温盏点头:“嗯。”

她本来也没往心里去。

父母这段婚姻能维持到现在,得益于杨珂太忙没空想太多,以及温俨锲而不舍地和稀泥。

早年,杨珂事业还在上升期的时候,把温盏放在奶奶家养过一段时间。

后来出了那么个事儿,杨珂发了很大一通火,但温俨职位特殊,离婚影响升迁,何况他觉得事情根本也没严重到要离婚的程度,就这么糊弄着,也糊弄过来了。

“不过。”温盏突然想到,“爸爸。”

“嗯?”

“如果我未来结婚,也遇到这种情况。”她目光转回来,安静地看着他,有点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呢?”

温俨愣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他难得地流露出为难的神色,温盏手指微微蜷曲,轻声说:“很好解决的。从一开始,找一个更坚定的人结婚,就好了。”

要他不动摇地,坚定地选择我。

只选择我。

元旦过后,北城气温还在下降,但天放晴了。

空气干燥,阳光洋洋洒洒,天空蓝得碧透,反而显得不那么冷。

温盏离开学院,换了衣服,去田径场上体育课。

临近期末,专业课几乎都结课了,有些科目没什么重点可划,直接放了复习假。

体育大多结课比较晚,体育老师也头疼,站在田径场边挨个儿发答题卡:“这学期还有个纸质的卷子要写,反正两节连堂,下一堂课你们自由活动,要没什么事儿,就现在把它写了吧,也不用再带回去了。”

温盏接过来,抱着背包和答题卡,去树荫下找地方坐着。

翻开答题卡,用笔记本垫着,写题。

刚写到三分之二,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头顶树木摇晃,发出沙沙轻响。

有预感似的,温盏觉得周遭同学的呼吸都慢下来,她在空气中捕捉到极其清淡的海盐气息,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笔。

“呵。”

等了半天,见她真就抿着唇不抬头。

商行舟意味不明,有点清冷嚣张地,轻笑一声,“真不搭理我?”

他跨步过来,身形修长,影子将温盏笼进去。

没犹豫,直直地,在她身旁坐下。

长腿微屈,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有水珠从冷白的喉结滚落。

温盏垂着眼,手心又有些潮。

身边原本有几个凑得很近的女生,见他沉着脸过来,连忙给他让位置。

然后鹌鹑一样贴在一起,隔着一段距离,凑在一起小声地窃窃私语。

商行舟听不见她们说话,也并不在乎她们说什么。

少年修长手指捏着水瓶,放下,偏头过来看温盏,嗓音低沉微哑:“干什么?我打电话不接,我发消息不回,你跟我怄什么气?”

她默了会儿,慢吞吞,“没怄气,没看见。”

商行舟被气笑:“你是山顶洞人吗,一天到头24小时,你都看不上一次手机?”

“……”

温盏手指无意识地抠住答题卡边边,折页,再放开。

“温盏。”商行舟离她也很近,几乎情难自禁地,心头的小火苗又窜起来。

他沉声,“转过来,你看着我说。”

温盏眼眶忽然热了下,被她用力压下去。

那种难过的情绪,又漂浮起来。

“好。”她转过来,仍然不与他对视,讷讷,“说什么。”

他冷声:“说说你这几天在做什么,跨年夜那晚,为什么不高兴。”

商行舟难得地,有点后知后觉。

直到现在才敢完全肯定,她那天不高兴,竟然跟他也有关系。

跨年夜两人分开时,她就那么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没有跟他说再见,也不说新年快乐。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本来打算六号或者七号再回来,想来想去,忍不住,又改签了一次机票。

今天就回来了。

可是他回来了,温盏还是不搭理他。

“跨年夜那天不高兴,是因为被人锁小黑屋了。”空气静默几秒,温盏语气很平静,轻声,“我小时候也被人锁过,没吃的,被饿了很久。所以后来,再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觉得饿。”

商行舟微怔,动作一滞。

他抬起手,想摸摸她,又收回去。

低沉的嗓音放缓了一点:“可元旦时费元嘉他们跟你道过歉了,道过歉后,你还是不高兴。”

温盏又想到那个被他挂断的电话。

她忽然有些抗拒,不想再说下去:“因为奶奶来我家,翻出了我中学时的旧文具盒。”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我是真的,一直都不太聪明。”

她好像不能很明确地感知到,某人是否喜欢自己。

陆灿关注商行舟,就觉得他跟温盏般配;

涂初初几次三番得到商行舟的帮助,就觉得这个哥哥人挺不错。

但生活中,温跟商行舟真正的交集,明明也没那么多。

是她判断失误,才以为两个人真的能有什么。

试卷只剩两道大题,温盏鼻子发酸,坐在这里写不下去。

她扣上笔,起身,瓮声:“我换个地方写。”

刚站起来,被商行舟拉住手腕,一把拽回去。

少年声音清冷,耐心濒临告罄:“话没说完,你去哪。”

温盏一个趔趄,退后一步,撞在他身上。

海盐气息铺天盖地。

他胳膊上的肌肉有点硬硬的,撞得她想哭。

商行舟撩起眼皮,看过来,嗓音懒怠:“现在就跑,你体育期末考打算怎么办?”

温盏挣了下,挣不脱,有点急了:“我也可以不要这部分学分。”

连这都不要了。

商行舟心里浮起微小的烦躁,语气一刹那变得冷淡:“燕子你也不要了?”

“那个……”温盏憋红脖颈,“那个本来也不是你的,你放回去不就行了。”

她还在挣扎。

非常想摆脱他的样子。

商行舟心头的小火苗被风吹盛,他抵了抵腮,压低嗓音,不管不顾一样:“学分不要了,燕子不要了,那我呢?温盏,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温盏感觉有很多人在看他们。

虽然,大概率,也听不见他们对话。

但她不想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一直跟他拉拉扯扯。

明明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

她声音几乎浮起哭腔:“跟我没关系,你不要问我。”

说完,她用力推开他的胳膊。

商行舟后退半步,又感觉她重心不稳,下意识伸另一只手,想扶她。

空气中传出脆响。

温盏的答题卡硬生生被扯成两半。

风吹拂,商行舟微怔了下,赶紧:“我不是故意的,你给我,我帮你粘——”

温盏没这个打算。

她眼眶泛红,收起另一半答题卡,飞快地拎起包,头也不回,转身跑了。

……不是。

蓝天白云,冬日里冬青婆娑,空气凛冽。

商行舟站在原地,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手上的半截答题卡,风一吹,空气中猎猎作响。

他到底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儿。

把她气成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