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罗启(上)

十月十六,小雪的节气,却下了大雪。纷纷扬扬,安安静静地落满山河,在这凛冽的寒冬之中竟似带着一些温柔。

吃过午饭,梅兮颜带着程铁鞍赶去罗赞的陵寝,看望被她发落在那里守陵的罗赞生前的贴身内侍,关棋关公公。关棋请人向梅兮颜递话——他要死了,想见见国主,将她母亲的遗物还给她。

梅兮颜继位后,曾以殉葬的名义,将大部分内侍赐死,作为罗赞的贴身内侍,关棋本也在殉葬名单之中。

但在一干吓得哆哆嗦嗦的内侍之中,六十二岁的关棋挺着腰杆,无丝毫惧意,从怀中掏出一纸手书,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对梅兮颜铿锵说道:“老国主曾给老奴下了一道旨意,要老奴为他守陵,除了老奴老国主信不过其他人。老奴生前职责未了,因此,老奴不能……”

不等他说完,梅兮颜便打断了他的话,发配他去罗赞的陵寝——立即出发!

一转眼,竟也一年多了。

虽然还没到梅花绽放的时节,但白梅山上此时已是素雪皑皑,一片莹白,愈发显得静谧。

枢国所有国主的陵墓都统一建在枢钥东南的白梅山上,整个白梅山便是罗家王室的墓地。

罗赞陵墓的规模不大,虽然生前总是遭廷臣阻挠,但死后,在梅兮颜的强硬坚持之下,总算遵照他生前的遗愿,与梅兮颜的母亲梅盈袖合葬。

墓里虽然还葬着自己的母亲,但除了罗赞下葬那日梅兮颜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来过。

对于这一双生她的父母,梅兮颜始终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他们。他们因爱而生下她,却又没有任何怜爱地将她送去莽林。

虽然,梅兮颜觉得他们这一代鬼骑终于凭借自己的能力摆脱了命运,即便自己遭受任何恶果都心甘情愿。但偶尔午夜梦醒,也会遗憾无法与吕青野坚守这一段患难后的真情。

伴随遗憾的,便是对父母这说不清道不明的……

也许……是恨吧……

罗赞的大墓埋在地下,地面上找不到任何痕迹,因此,所谓守陵人,除了每隔三五日、半月左右接受一次补给外,就是每日在山中巡视、打发时间。白梅山中守陵人不少,但关棋是被梅兮颜发落的,因此,这附近再无他人,只他一个!

梅兮颜与程铁鞍在山下勒住了马,望着通向山中的小路,静静地对视一眼——

地面上没有车辙,没有脚印,却隐约有两列马蹄印记,落雪尚未将痕迹完全覆盖,显然与他们相差不超过半日。

戒备着进入山中,关棋居住的土屋便出现在眼前。

虽说是土屋,弄得倒也上心,东南西北四合而成院,北边的住人,南面的做仓房、西面的当库房、东面的则是灶房。

北边住人的屋子有三间,除去关棋住一间,剩下两间是雨雪天气时给送补给上山的脚夫们临时休息用的。

还未到院门边,“吱呀”一声,院门已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站在门内,令梅兮颜的心跳猛地一滞!

罗启!

八月下旬,梅兮颜回枢钥与楚惜铭订下联姻婚期时,便将罗启带了回来。

此时罗启出现在这荒凉的白梅山,竟有些诡异。

刹那间,此前种种怀疑和猜测,都如种子落地,生出扎实的根来。无需证据,梅兮颜确定,眼前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弟弟,已经不能当做小孩子来看待。

“天冷,王姐快进来。”罗启微笑着开口邀请,如进自己宫殿一般自然。

程铁鞍踏上前,早梅兮颜一步,迈进了门中。

从门内这个角度,无法完全看清院中全部,因此,程铁鞍继续向院中走去。果然,在门口看不到的方位,站着一个一身白衣,垂首低眉、举止恭谨的少年,十七八的年纪。没有一丝声音,好似已融入这冬雪之中。

罗启淡淡地站到一旁,为他和梅兮颜让开路,然后仿佛解释一般,说道:“王姐可能不知,关公公在宫里时,曾照看过臣弟,是以臣弟得知关公公病危,来送他一程。”

“你既早知,该请个医官来才是。”梅兮颜佯嗔道,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那白衣少年,心中暗叹那少年站位的精准,既不出挑,又将一切都掌控在视线之中。且隐隐地,有种同类的感觉。

“医官正在里面,不如王姐与我先到东厢房坐坐。”罗启亦步亦趋地跟上梅兮颜和程铁鞍的大步,却不卑不亢地说道。

梅兮颜想起罗启在南方对自己说话时的小心翼翼,再看眼下——翅膀果然硬了——点了点头,当先进了厢房之中。

程铁鞍正要进去,便听罗启说道:“程侍卫长,我与王姐有些话想说……”

“你们去西厢房吧。”梅兮颜在东厢房中轻轻抖落大氅上的积雪,说道。

“你们”二字,自然是指程铁鞍和那个白衣少年。

二人没有作声,程铁鞍看也不看那少年,径直进了西厢房。

身后的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棉帘子一动,那白衣少年也跟着进了房间,看到程铁鞍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这是最好的位置——伸手向着火炉烤手,眼底的自责和遗憾一闪而过。

随即,直接迈步走到程铁鞍的对面,坐下。

程铁鞍已看到了少年的细微表情变化,更看到了少年的应对,心中微觉安心——莽林出来的,很谨慎,但经验不够。对自己既带着提防之心,却又有尊敬之意,似敌非敌的矛盾着。

程铁鞍对少年的观察判断只是暗中的,而在东厢房,梅兮颜与罗启的交手却是直截了当!

“莽林新来的?”罗启进屋后,梅兮颜没头没尾便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如同聊家常。

“嗯。叔祖担心我顽皮,又偷偷溜出宫去,所以非要给我安排个贴身的侍卫跟着。”罗启点头,语气有些无奈和嫌弃。

梅兮颜也点点头,淡淡地说道:“太傅考虑得周到。郑家人反水成性,手下怕也都是一群狼狈之徒,与他们打交道很是危险,带着鬼骑侍卫,总是多一分保障。”

对于未经她同意便调鬼骑入宫,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罗启没想到不过一句话,梅兮颜便揭了他的底,一时没想到应对之言,急中生智地有意混淆梅兮颜的意思,说道:“已经回了枢钥,自然不会再和那些野蛮的郑家军碰面了。在驻云山上的时候,总担心他们会像孟家的叛军一样冲上山去。”

只是这一慌乱,气势便弱了一分。

梅兮颜轻叹一声,笑道:“我说的不是石璠和他的军队,而是粱重山。能被郑家派出来假扮灾民,还能拉起一支近万人的灾民队伍,是个人物。郑家选他做‘使者’,果然有眼光和谋略。”

狼烟四起时,粱重山支援过贺生谷等百姓在驻云山的战斗,不仅是与舒庆接头之人,更是在梅兮颜同意郑家的投诚后,与赵争希等人见面、部署防守和反击的郑家使者。听连弟说,赵争希那次去与粱重山见面,罗启坚持要跟去。想来,那是罗启第一次正式接触郑家之人。

也应该是自那次开始,罗启与郑家开始密谋如何对付左右丞相。

见罗启嘴唇微动,似要解释,梅兮颜却继续点评道:“只是假冒叛军杀死舒庆、引泰耀廷进白瑶山之事处理得极为不妥——舒庆和泰耀廷战死在战场上,对舒家和泰家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使得处置他们两家更为棘手,稍有疏忽,便会被他们搅起风雨,散播我忌惮攻臣,残害忠良的流言,就如同南方的‘天祭’一般。不仅被动,而且——”

顿了顿,已在火炉边考暖了手的梅兮颜走到坐骑旁,撩起大氅坐下,气势及其压人,语气却谆谆地续道:“会失了民心!”

失民心——这正是罗启的打算,罗启自知,梅兮颜也知,只是梅兮颜还存着一点奢望,奢望罗启并不知后果严重。但从罗启早她一步来这里,又一副主人的模样,梅兮颜知道,她那点奢望到底破灭了。因此,她的话也就丝毫不客气。

罗启对梅兮颜这个长姐并无什么深厚的感情,甚至除了血缘关系,便几乎没有感情。但他几次见过梅兮颜的力量,也知道她在与左右丞相的斗法之中,从原来的毫无反抗之力,到现在能轻易化解他故意留下的隐患而逼得两个老家伙主动告老还乡,一步步将缥缈摇晃的王位扶正、坐稳,实在是个很难对付的人物。

不讳言,罗启自心底里是有些惧怕梅兮颜的。面对梅兮颜压倒人的气势,一开始掌握的主动便急转直下,不仅变得被动,且紧张得开始对自己行为对掩饰和解释,已然忘了自己的初衷。

这一会儿梅兮颜高高在上的姿态伤及了罗启的自尊,又激发了罗启的斗志。想到自己用如此高妙的手段除去了手中握有重兵的舒庆和泰耀廷,瞒过了舒里安和泰岳,却始终没有瞒过梅兮颜,在害怕之余,渐渐生出了嫉妒和怨恨,终于想起了自己来此的初衷——

得知关棋病危,且有话带给梅兮颜,罗启担心父亲在临死前是否还留下了什么重要的遗言或其他的事物,可以帮助梅兮颜继续巩固王位,因此他带着新的鬼骑侍卫提前赶到这里,逼问关棋。

关棋倒是识时务,直接招了。倒是如他所说,只是关于梅盈袖那个女鬼骑的事,还有几样那女人平素喜爱的东西。只因关棋开始不喜欢梅兮颜,所以梅盈袖的遗物也没想转给梅兮颜。

但人老到要死的时候,似乎心也软了,恨也散了,便又想着给梅兮颜吧,这丫头也活不了几年,何必难为她。

确定父王没有留给梅兮颜任何能辅助她继续称王的人和物,罗启才胸有成竹地等待梅兮颜。他昨晚做足了准备,要在今日以王者之姿与梅兮颜平等对谈——摊牌——拿回属于自己的!

张开十指烤了烤火,又佯作舒服地攥了攥拳头,再松开,再攥紧,罗启将涌到心头的恨意全部挤到掌心之中,攥得死死的,发泄自己的怒意,也暗自调整自己的情绪。

片刻,罗启已收敛住情绪,重新找回早上上山时的信心,微微一揖,说道:“臣弟经验不足,考虑不周全,险些给王姐招了祸事,臣弟惶恐。”

不认错,不道歉,不请罪,罗启的态度与目的,已一目了然。

看来今天便是时候了,梅兮颜心中感叹,却冷冷问道:“小启,你既不在意亲情,觉得我会在意么?”

言下之意,似要惩处罗启擅自算计舒庆和泰耀廷。

“大姐无需在意——”罗启不卑不亢地回答,将“王姐”改成了“大姐”,进一步明确了自己的意图。

停顿片刻,才缓缓说道:“只需还在意柳朔雁和北山越的安危,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