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酒烈难啜

屠一骨气呼呼地回到家中,坐在书房生闷气。

尹沐江刚在昭明殿正殿召见了吕国使者乔松,乔松看到吕青野好端端坐在一旁,也只能问候几句,再没疾言厉色的狠劲。

他和吕青莽的计划至此,算是功亏一篑。

原本与吕青莽暗中约好,他将吕青野带去北定城,再找借口派上战场后处理掉。结果申云闭门不战,只好派他去伏击罗敷女,暗中嘱咐魏及鲁,伏击成功后将吕青野一并干掉。哪里知道罗敷女便是鬼骑,反倒把吕青野掳了去。

还好他有第二计,预先让梁姬混进铁壁城,若魏及鲁失利,她便可继续任务。梁姬倒是和吕青莽安排的杀手接上了头,然而连番追杀都被鬼骑破坏,到底还是让吕青野回到了乾邑。

屠寂随后跟了进来,还端来一壶热茶,关上房门,给他斟了一盏。

“父亲,我就说吕青莽靠不住,你偏不信。”将茶碗放到屠一骨一侧的桌边,屠寂乖乖站立着。

屠一骨压下怒气,逐渐恢复冷静,便思考便说道:“他只是心太急了,吕逸重病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把吕青野接回去继位,他若不尽快把吕青野处理掉,更没机会继位。吕国的文臣武将都是和吕逸一起经历过六国大战和越吕之战的,一定会全力支持吕逸选择的世子吕青野,吕青莽功劳再高,也撼动不了这群人拥立吕青野的心意。”

“你看乔松那副嘴脸,明显是交不出吕青野,便要大军攻过来讨伐,哪里是想和我们联合一起攻打枢国的模样?”对于父亲偏袒乔松的说辞,屠寂很有些微辞。

屠一骨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斥道:“我们得不到枢国杀死吕青野的证据,乔松当然要这样做戏,难道能主动提出两国联合去攻打枢国么?师出无名,怎么打?”

随后又沉着脸说出自己的顾虑:“枢国和姜国互市频繁,经济上紧密相连,越吕两国联合强攻枢国,枢国很有可能拉姜国助战,四国混战,谁也讨不到便宜,最后只能是过个场面,便各自退兵了。”

“说到底,还是被之前的六国大战吓怕了。”屠寂轻轻嗤道。

虽然铁壁城失利,但屠寂却从未灰心,反而激得他更想尽快一雪前耻。他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从小到大只看到越国到处征伐和胜利,完全不能理解父亲对于吕国和枢国这种缩手缩脚的顾虑。

偷眼看父亲的脸色,似乎还没有到真正气愤的程度,便鼓起勇气说道:“枢国虽然有各种好处,但盯着她的又不止我们一家。他们向来不主动攻击他国,我们就该趁此机会,先和吕国决个胜负,至少先把洛津抢过来,这样也可以南北一起攻枢,罗敷女自然无法两相兼顾。”

“所以你昨日便铁了心要刁难吕青野是不是?”屠一骨了解自己的儿子,生活在自己的荣光之下,他迫切需要一个机会证明他不是靠着父亲的荫庇才得到金吾卫将军之职。

屠寂立即点头道:“是。枢国这块肥肉,咱们不吃,吕国就会吃。那个姓梅的女子来历绝不简单,若她真是枢国鬼骑,与吕青野走得如此近,只怕暗中已有了什么约定。既然咱们离得远吃不到枢国,干脆趁他们都被困在宫中时,栽吕青野一个由头,先吃了吕国再说。”

“无谋匹夫!”屠一骨瞪了屠寂一眼,喝斥道。“吕青野现在无权无将,身在咱们乾邑,连保全自身也难,即便和枢国有密约,也折腾不出花样来。吕国经过十一年休养生息,早已储备好军力。吕青莽只差吕青野这个障碍就可以顺利继位,暗中与我们联合共图枢国不过是除掉吕青野的条件。若你主动杀了吕青野,吕青莽既得偿所愿,又有口实攻打越国,你竟然还想成全他?!”

“我们主动开战,以保护吕青野继位的名义,有何不可?你手里有吕青莽的信件,足以证明他的篡逆之举。”屠寂仍旧坚持己见地辩驳道。

“两国大将军私下暗通往来,这便是死罪!”屠一骨恨恨地咬牙说道,气愤于儿子的幼稚想法。

屠寂一怔,反应却快,马上便改口道:“那就直接以送还世子的名义,带着吕青野一起去吕国。若吕青莽不同意接回世子,就打;若他同意接回世子,便借道去攻枢国。他若再不同意借道,我们便又有借口了。”

屠一骨一顿,刚按在茶盏上的手便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儿子。铁壁城失利,没有他表现的机会,作为父亲自然理解儿子的焦灼。仔细打量着屠寂,去了塞北这一遭,脸型倒是被磨砺得有些棱角了,再不是之前那副稚嫩的少年样子。

茶盏很烫,烫到了屠一骨的手,也唤回了他游走的思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上面浮起的茶叶,问道:“这些主意都是你想的?”

“是。没事时就琢磨琢磨。”屠寂安静地回答。父亲换了语气,看来对自己的观点有了一些认同,这让他心中涌起一丝成就感。

“必要时倒可以一试。”屠一骨喝了一口热茶,嘀咕道。

“父亲同意了?能请父亲去国主处请命,让我带兵么?”屠寂惊喜道。

“你是金吾卫将军,让你去北定城已经是破例了,你还想带兵去打吕国?一个申云就把你看守的北定城给烧了,你凭什么去和吕青莽对阵?本事不大,野心不小!”屠一骨还是担心屠寂眼高手低,所以无情地指责道。

“我第一次上战场,自然缺少经验。一次失败又不能证明什么,反倒学了更多。”屠寂倒不觉得被鬼骑烧了城是他能力不足,只是经验不够而已。

而且明明已看出父亲对自己的提议也动了心,便大着胆子轻声反驳道:“父亲你一战成名的时候就是十九岁,我现在也十九岁了,旁人都说我武功比你当年还高,你不给我历练的机会,我怎么能成功。”

“打仗如果只靠蛮力,越国早就天下一统了,攻打铁壁城也不会再次败北,上——兵——伐——谋!”屠一骨敲着桌子教训屠寂。

“我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屠寂不耐烦地说道,“所以我才要机会,才能知道自己欠缺在哪里。”

“混话!你当战争是玩闹么,让你带着几万十几万人去战场上验证自己的对错。”屠一骨斥责。

“经过铁壁城一战,我已经知道该注意哪些要点了,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实战呀。”屠寂仍旧不死心地争取机会。

屠一骨叹了口气,喝口茶压下火气,说道:“世子正在带兵打西貘部族,对方特别狡猾,一直没有大进展,这几天就会回来歇冬。你若愿意,我和国主说,再开战时调你去做支援,先历练历练再说。”

“我不去,世子做领军的将军,一切都听他指挥,又不能验证我的战法是否有效。”屠寂和世子尹扶之年纪相差不大,一直是武校时的死对头,颇有些针锋相对之意,屠寂不愿屈于尹扶之之下。

“那就继续带着你的金吾卫巡防!”屠一骨沉着脸撇下一句话。

尹扶之为世子,是既定的王位继承人,屠寂却总是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已没了人臣之礼,这样下去相当危险。但以屠寂现在的心态,直接命令他如何如何做,只会让他更加叛逆。

屠一骨虽然看起来对屠寂相当严厉,但内心却十分疼惜这个儿子,自然不想用过于强硬的手段将他推到尹扶之的对立面去,还是要慢慢引导才好。

转而说道:“吕青野带回的那个女子若真是鬼骑,随便杀一位廷臣,你便吃不了兜着走。最好加派好手看住崇云宫,若抓住她的小辫子,和吕青莽的约定就继续有效,也不用大费周章先对付吕国。”

“父亲,我再劝你一次,吕青莽不可靠,不能信他。”屠寂也心疼自己的父亲,生怕他过于执着于对枢国的胜负,而一意孤行,被吕青莽利用。

“国与国之间,敌或友都是相对关系,利益才是绝对的。我还没老,知道分寸。”

屠寂没说话,低头喝茶。

管家来通报:“老爷,国主身边的樊公公带了国主的赏赐过来。”

“昨天刚被罚了半年俸禄,怎么又给赏赐?”屠寂不解。

“花厅看茶,我马上到。”屠一骨吩咐道。

屠一骨和屠寂进入花厅时,身材略胖的樊公公正好整以暇地捏着茶碗盖拨着茶叶,见他们出现,随即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叙礼入座后,屠一骨直接问道:“不知国主因何赏赐?”

“这赏赐是给小将军的,找回吕国世子是小将军的功劳。”樊公公微笑着看向屠寂,解释道。

“谢国主赏赐。”屠寂不顾屠一骨眼神制止,大言不惭地收下。

樊公公微笑地看着屠寂,打开了放在桌上的一个食盒,从里面取出一金一银两个精致的小酒壶,说道:“金色这一壶里装的是咱们越国最出名的烈酒——火烧,而银色这一壶里装的是吕国最出名的烈酒——赤炼。国主口谕,请两位将军依次品尝。今日单饮火烧,明日单饮赤炼,后日两酒同饮。若以前曾饮过此两种酒,便只要同饮一杯即可。”

“樊公公,可有什么说法?”屠一骨轻声问道。

“杂家也不知道国主有何深意,只能请两位将军自行体会了。”

送走樊公公,父子俩都是一脸茫然。首先说赏赐就有问题,毕竟屠寂只是偶然见到吕青野而已;而送了两壶酒,还指定喝法,就更莫名其妙。

火烧是越国的土酒,倒也真是最烈的酒,上阵前都会让士兵们喝一口壮胆气。一口下肚,从口腔到嗓子眼,再到胃里,一路跟火烧一样,辛辣异常,根本无甚新奇。

赤炼是吕国的特色烈酒,刚入口十分香郁,口感醇厚。要等到喝了几口之后,胃里才慢慢热起来,然后越来越热,一路热气蔓延回嗓子眼,再贯通全身,是祛湿御寒之药酒,也并非绝世佳酿。

“先喝了再说。”屠寂吩咐仆人取来酒杯,一样倒一杯,先喝了火烧,口里辣得快喷火,又喝了赤炼,还没等咽下肚,便一口都喷了出来,一边嚷嚷着“好苦!好苦!”一边抓起旁边的茶碗,灌了一大口漱口。

茶水入口,竟然更添苦涩,只得又喷了出去,叫道:“水!拿水来!”

仆人眼明手快,赶紧端来白水和口盂,另有仆人送上甜点,屠寂漱了半天口,又吃了一块甜点,还吵着口中发苦。

屠一骨见到儿子的狼狈相,也轻轻抿了抿火烧和赤炼。火烧入口仍是火烧的口味,但当赤炼再入口时,所有灼热的辛辣便都消失了,只剩比黄连还苦的苦涩。

“父亲,国主到底什么意思?”屠寂苦着脸问道。

屠一骨在厅里踱来踱去,好半晌,才无奈地“哼”了一声,说道:“国主是在提醒我们,越国和吕国都是强国,各有各的强势。但如果和吕国联合,却只能是一嘴一肚子苦水。”

“国主知道父亲和吕青莽的事了?”

屠一骨站定在桌前,看着桌面上摆着的两只酒杯,了悟一般垂下眼皮,轻叹道:“他是看破但不说破,给我留了退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