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人在关在(下)

越国士兵的声音从里向外,一层层如波浪般传递开去。

尹沐江又是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后的越国士兵和百姓如同着魔一般,赤红着眼睛紧跟着冲出来。

李占原正在指挥姜军做最后的歼灭战,没想到以为已死的尹沐江竟然又出现,且重新带起一股反击之势。

这一次,越国士兵和百姓毫不退让,甚至舍弃了防守,拼着中一刀也要返还一刀的气势,竟硬生生撕碎了姜军集结起来的包围圈,重新将战团拆散。

每个人都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朝着姜军身上砍去,速度之快,使得不少姜军难以招架。

而那些被姜军砍伤的、砍倒的,倒在地上一滚便滚到姜军脚下,抱着他们的大腿将他们扑倒,然后一边抓扯着他们大腿的皮肉,一边骑到他们身上,双拳如鼓槌,密密实实地砸在他们身上,脸上!

即便已经受了重伤的,也要抱住敌人的大腿狠狠咬上一口两口,不撕扯下几块肉来,决不摆休。

最后的反攻,无需任何章法,不惜一切打倒敌人是最终的目的——最血腥残忍的肉搏战!

李占原终于也舍弃了指挥,策马直冲阵中,长矛左挑右刺,将身旁的越军全部击退,瞬间便到了尹沐江面前。

“尹沐江,你的时辰到了!”这是李占原与尹沐江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尹沐江不认识他,自然也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回答他的,是长戟刺出,直插他咽喉!

李占原不想留尹沐江激励越军士气,仗着自己没有消耗多少力气,竟也一矛挥出,要拨开尹沐江的长戟。

尹沐江还能安然坐在马背上,只凭一股心念在支撑!他自知自己的体力无法与李占原硬拼,这招乃是虚招,右腕一翻,长戟已划了 一个弧线,避过长矛,滑到他空门大露的左肋,横钩即将落到他左后腰处。

李占原身为修罗士将领,自身更是修罗士,虽然已见识过尹沐江的力量,却不怕他,更是有心领教领教尹沐江的臂力。于是左手松了马缰,竟直接握住了长戟的戟柄。

正欲用力夺取长戟,经验丰富的尹沐江已经腰身肩膀一齐用力,甩动如木桩一样的左臂,将其垫在戟柄之下稍作支撑,右腕用力旋转戟柄,挣脱了李占原的控制,同时,横钩在旋转之中勾住了李占原的左臂,勾出一线血花。

若不是李占原缩臂快,这手臂只怕被尹沐江勾了去,顿时惊出一声冷汗。

李占原是看到尹沐江中了毒弩的,却不料他不止坚持到现在,那废了的左臂竟然还能被用来做辅助,对尹沐江坚韧强大的震惊之余,对自己的轻敌更生气愤——这人,怎么这么难缠!

但震惊与气愤之外,还有另一种莫名的情绪——敬重!

修罗士经年累月训练,追求力量上的强大,对力量极为崇拜。尹沐江以残缺和重伤的身体与李占原交锋,可见其自己的强大。

李占原紧绷面皮,抿紧了嘴唇,趁着尹沐江长戟刚刚撤离的瞬间,一矛刺中尹沐江前胸被打得凹陷的胸甲。

矛锋抵在胸甲之上,“铎”地一声金鸣,便卡住不动。

机会!

李占原知道这一矛刺穿了尹沐江的胸甲,毫不犹豫地继续加力,看着长矛矛头一分分刺进尹沐江的胸甲之中。

旁边的越国士兵见尹沐江陷入危机,使用长矛和长戟的立即舍了自己的敌人,挺着矛戟冲向李占原的战马。

姜军哪里会让越军得逞,也撤退到李占原身旁,保护他和战马。

尹沐江只有一条手臂能用,本就吃了大亏,更加之身体已摇摇欲坠,到了强弩之末,右手中的长戟明明只是普通的分量,此时此刻亦有千钧之重,竟是再难挥动。

矛刃一点点割开盔甲,矛锋已刺进了皮肉,两人两马仿佛静止一般僵持住。

尹沐江转了转眼珠,看到越军疯了一样地簇拥在自己战马旁边,只留出三丈方圆的地面给自己舞动长戟,再不肯后退半步让姜军前进。

他自继位后,始终想为越国打下一个丰盈富庶的基础,因此不停地征伐,以期能得到更多肥沃的土地,抢到更多民生器物,偏偏,却事与愿违,越国越来越是贫穷,五大国之首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假象。

越是穷,越是想征战夺取,似乎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圆环之中。

究其原因,尹沐江认为只是缺少一场震撼世人的胜仗,没有彰显出他越国这些年来的强大。

姜国,虽曾是越国的手下败将,但自己到底也曾是修罗士的手下败将。修罗士如此强大,打败他们,便可树立军威是尹沐江今日出战时所定的策略。

眼中忽然浮现出尹扶思的小脸,扑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笑得甜甜的,奶声奶气地叫着“父王”。虽然他曾暗中下令要杀掉尹扶思,但在心底,他仍疼惜这个女儿,以至于自己如此憎恨这狼狈的身体,却从未责骂过尹扶思一句。

若她不是个女儿身,凭她设计的一切,确实有做王的资本!

王!

尹扶思的脸在尹沐江的脑海中慢慢转变成一张倔强俊秀的少年的脸——他最属意的王的人选,仍是那个离家出走后再未曾见面的长子尹扶声。

章静言与他说过,西貘来了一对男女,男子名叫傅生,实则,便是尹扶声。但这孩子已与小时候不同,为了避免吕国参战,他竟与吕国签订了极为屈辱的议和书,越国成材的树木,被他一手送给了吕国!

当时的尹沐江压抑着长子未死的兴奋,不置可否。这种议和条件他宁死不会签,但他的儿子和女儿签了,他也并不意外。更不意外的是,罗国与朴国突然停手,很可能与一直没有回来的傅生有关。

而且,既然儿子回来了,他尹家后继有人。只要自己这一战赢了姜国,赢了修罗士,凭扶声的能力,一定会借着战果,扳回胜局!

尹沐江相信他的儿子有这样力挽狂澜的能力!

郭泉在城关重伤,此功只在自己。

所谓毕其功于一役,尹沐江在昏睡醒来,再跨上战马后,便有了心理准备,甚至在他从床榻上醒来,决定出征时,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左臂继续支撑住长戟,右手握紧戟柄,并将戟柄紧紧夹在胳膊和肋骨间,身子向右前方一偏,尹沐江借力将长戟再抡出去!

“锵”地一声长长的金鸣声,掩盖了矛锋刺穿皮肉身体的细微声响。在越姜两军的震惊之中,李占原的长矛刺穿了尹沐江的左胸,而尹沐江的长戟也勾住了李占原的脖颈。

彤云早已散尽,一直被忽略的月光似乎突然明亮了起来,离着他二人很远很远的士兵们,都能看到他们坐在马上的黑色身影被月光衬得清晰异常!

“国主!”

“将军!”

双方的惊叫声撕心裂肺!

李占原左手抓紧了戟柄,确保长戟的横钩不会将他的脑袋整个勾下来。而右手也同时用力,竟将尹沐江一点点地挑离马背。

仿佛中午尹沐江虐杀修罗士那一幕的重演,而这一次,是修罗士的将军将越国的国主挑到了半空中。

尹沐江浑身浸在虚脱的冷汗之中,因李占原的长矛刺穿了左胸,身体无力地偏坠向右侧。但他的右手,却始终不肯松懈半分力道,在与李占原的僵持之中,长戟横钩仍停留在李占原的脖颈上,只欠缺一点点力道,便可以割下他的头颅!

姜军的弓箭手们如梦初醒,立时开始退出战团去寻找弓箭,越军哪里会让他们得逞,马上有人便跟着出去阻止。

最紧张的时刻,越是关心双方的主帅,战斗越是激烈异常。

尖利的破空之声刺破了所有将士们的耳朵,唯一一个还背着弓箭的修罗士终于骑马赶到!

越军阵中有人本能地举起了长矛朝空中一划,妄图能击中那支利箭。遗憾!矛杆只是擦过箭羽的末端。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一点点的摩擦却改变了尹沐江的命运。

那势不可挡的箭矢准头到底受到了影响,偏离了作为目标的戟柄一寸,射空了。

尹沐江一扯嘴角,竟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但接近着第二箭便射到!

粗如拇指的箭杆和长约二寸的箭头,不再射他的长戟,而是直接钉在他右臂护膊上!箭尖已射穿了护膊,入肉半寸!

尹沐江悬在半空的身体被震得一**,李占原趁机便要用左手推开尹沐江的长戟,但尹沐江却仍旧没有半分松懈,仍是死死地将横钩卡在他脖颈上,即便不能近一分,也绝不会退一分!

第三箭再次带着凄厉之声划破秋夜的寒风射到!

李占原早已凝神准备,借着明亮的月亮看到远处的修罗士拉满弓,右手便再次蓄力向上一挑,将尹沐江的身体继续挑高。

这个位置,下面的士兵已无法阻挡弓箭的角度,如果弓箭手仍旧瞄准尹沐江的右臂,他这一抬,即便不会射中尹沐江的胳膊,也会射中尹沐江的右肋,他要利用这次机会,彻底推开架在脖子上的长戟横钩。

箭到!

如李占原所料,箭头嵌进了尹沐江的右肋!

尹沐江的身体一动,李占原左手即刻用力向外一推戟柄——

戟柄突然向上滑动!

李占原只觉得右半边脸一凉!紧接着,整个头一凉,头盔掉了下去!

右眼突然蒙上了厚厚的鲜血!

黑色的血?!

不是!不是血!

右半边脸从下颌到头顶的尖锐刺痛袭上整个头颅,他的左眼看到了所有姜军脸上的惊恐神情!

“砰”“砰”两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右侧,但他看不到。

他只是看到了尹沐江残忍的笑容。

长戟已经无法对自己造成威胁,尹沐江如同木偶一样的身躯还吊在他的矛尖上,他的嘴角正在汩汩地淌着血,眼看着活不成了,为什么那表情却充满了得意?!

李占原怒不可遏,忍着剧痛一甩长矛,欲将尹沐江甩下马去。

然而,右臂仿佛失去了力气,长矛竟然脱了手!

尹沐江的身体坠落,他的战马嘶鸣一声,扬蹄上前,竟又接住了尹沐江!

落到马背上的尹沐江如野兽般怒吼一声,右手一把拔出长矛,直接一抡矛杆,将李占原扫落马背!

直到无力地跌落在地,李占原模糊的目光才看到地面上躺着他的头盔,还有小半边裹了鲜血的东西——其中失去了光芒却仍浸泡在血液中的一角看起来像是……他的眼睛和他的……右脸!

杀——

李占原听到了尹沐江的声音,雄浑有力,一如十五年前铜县血战时那般气吞山河。

倒在地面上,李占原仰视着被月光整个笼罩住的尹沐江,银色的光晕照着他青灰低垂的头颅,照着他挺直在马背上的身躯,死一般寂静!

耳中激昂的杀声正在远离,阖上眼帘之前,李占原又看了一眼尹沐江,在他胸前与背后,两杆拇指粗的姜国长箭将他的身躯固定在马鞍上,挺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