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鸡猴戏(中)

虽然梅兮颜是在向钟耿发问,但舒庆总有一种她正在逼问自己的错觉。想他平日里也是独当一面的将军,文臣武将面前,从未胆怯过,不料今日面对梅兮颜,竟是越来越紧张。

暗暗在将手心里的汗水抹在衣袖里子上,舒庆等着钟耿的回答,确切地说,是在等着梅兮颜对钟耿的处置。以他的经验判断,梅兮颜怕是饶不了钟耿。甚至有些怀疑,梅兮颜如此惩处钟耿,是否是在向他暗示--今后,不尊重她这个国主的人,都将是这样的下场!

不错!杀鸡儆猴!

舒庆越发觉得梅兮颜是在杀鸡儆猴,眼下惩处的是钟耿,实则要惩处的是他舒家和泰岳家。

脑子里乱成一团之时,舒庆仍在注意钟耿的回答,只听他浓重的呼吸过后,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答道:“咆哮犯上!不知收敛!是臣的错。”

剧痛之下,钟耿反倒是机灵了起来。

鬼骑在五月初八的那场偷袭叛军的小型战斗,梅兮颜在离开泛舟大营时,曾严令不得外传,只当没发生过,是以枢国北方的民众并不知道这场小胜的存在。

但在军中,却是还是有人偷偷讨论。尤其不久后钟耿便接到了拍竿的图纸与功用说明,要他确认所需的木材和其他配件材料。两下一结合,钟耿自然便猜到五月初八那场战斗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场战斗虽然没有杀伤多少叛军,但却是国主与鬼骑的手笔,探出了叛军战船的优越性,并马上跟着翻新和改善自己的战船。

除此之外,钟耿更认为,新国主虽是女子,却果然流淌着枢国彪悍的勇武作风。既能毁敌利器,又能吸取对方的长处,改良自身,钟耿对梅兮颜的认知自然是又高了一层,更是对其平叛南方之乱有极大的信心。

然而,现实很快便让钟耿失望起来。

他需要的木料并没有足量送来,甚至送来的连一成都达不到,而得到的答复是,国库紧张,北方木料早在年前就调到枢钥为国主修葺王宫,新木料不多,先送来一些应急,请他自行斟酌局势后定夺。

与此同时,却又从轻水大营的士兵口中得知,他们已经收到了不少木料,正在制造投石车,用来防范和阻挡叛军的突袭。

上一次轻水大营遇袭,最后便是投石车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使得叛军没有彻底攻上刈水北岸。

初始,钟耿觉得这可能是国主制定的最保守的抵抗,只为在最后关头能逼退叛军。这样考虑的话,投石车确实很必要。

然而,三天前,他路过泛舟大营,赫然看到泰耀廷也正率人在测试投石车的攻击距离。而且,映入眼帘的不是少数,细心数来,竟有一百二十架之多。

稍微想了想轻水大营的投石车数量,钟耿瞿然心惊!这数量,与自己需要的三百根木料的数量怎会如此接近?!

再片刻,钟耿便明白过来,不是木料的数量不能满足军用,只是不能满足船坞改造战船之用,实则那些木料都进入了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

气鼓鼓的他知道一定是左右丞相从中作梗,首先保障了两个军营的用量。这不是作战所需,而是保住他们两个儿子的性命所需的最后保障。谁都知道,密密麻麻的投石车,是阻挡水军前进最有效的武器,同时也能极大地减少短兵相接的伤亡。

面对两个丞相的私心,钟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告状,而是直接抢!告状的表章到底会落到谁手中,钟耿不能确定,相比之下,抢木料才是最快、且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只要抢了木料回船坞,守着船坞唯一的入口,任谁也打不进来。

结果,回来听到国主驾到,钟耿一腔怒火便冲着梅兮颜发了过去。

被打了二十杖,满身火气虽没有消散得彻底,却也有所收敛。冷静了一些的钟耿也知道自己不该责问国主,国主一直一来被左右相架空,也是难以施展拳脚。但一想到她是一国之主,却无法做枢国的主,便又是有些钻牛角尖。

好在“切身之痛”还是让他快速检讨了自己的过错,否则再嘴硬下去,被这个脾性硬气的国主打死,岂非得不偿失。

“说吧,怎么回事?”见钟耿终于服软,梅兮颜也放缓了语气,温声问道。

钟耿将他的所见所闻一股脑说出来,期间更是多次瞪视舒庆,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知道是伤口疼,还是恨左右相假公济私。

“嗯……”梅兮颜沉思片刻,问道:“舒将军,这投石车是怎么回事?”

“回我主,战船拍竿的优缺点,现在已不是秘密,南方叛军人多势众,又早有准备,改良的拍竿必然比我们多。”舒庆将早已备好的说辞缓缓说出。

“硬拼,前有五月初一的泛舟之战,后有五月十一的三线之战,我们的将士损失实在令人痛心疾首。轻水之战时已经看出投石车的重要性,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投石车的远程攻击,直接攻击进犯的叛军呢?如此,几乎可以兵不血刃地阻止叛军的进攻,甚至可以消灭叛军的大部分战船。是以,臣下与泰耀廷将军商议,先做足够数量的投石车,再慢慢改进战船和拍竿。”

舒庆看着梅兮颜沉静如水的表情,心中忐忑,却也表现出了将军的稳重,巧舌如簧,侃侃而谈。

“放屁--”仍旧趴在条凳上的钟耿忍不住大骂了一句,转而伤口剧痛,又想起梅兮颜打自己的这顿板子,立时便闭了嘴。

梅兮颜朝钟耿投来冷冷的一瞥,炯炯的目光又落回到舒庆身上,微微点着头沉吟道:“嗯,投石车的威力,在远距离攻击上,确实无可匹敌。舒将军和泰将军为将士们的安危考虑,又能占据防守的主动性,果然细心。”

这话听起来一点毛病没有,似乎还有些赞许意味。舒庆认真打量梅兮颜的神情,也很是一本正经,但他却总觉得,讽刺的意味太浓--这是在讥诮他胆小畏战。

然而,南方遍地都是叛军,几十万叛军与几万水军将士相比,任哪位将领也不会选择硬碰硬,舒庆心中还是有些底气来为自己的行为狡辩的。

偷眼看钟耿,浓眉已挑得老高,看来是误会了梅兮颜,以为当真是在夸奖舒庆为将士们着想。

不知道梅兮颜接下来会说什么,舒庆干脆也装傻,谦逊地笑了笑,却不接话。

父亲曾与他说过,拿不准对方意图时,不要轻易表态,以免被对方找到漏洞攻击,所以,他选择沉默。

“现在有多少架投石车,可能守得住刈水北岸?”就在舒庆仍旧拿不准梅兮颜的意图时,梅兮颜却已在思考防守是否牢固的问题。

舒庆略有诧异,难道她当真将投石车看做是防守的重要器械?以此女子的泼辣大胆做派,南方叛军自立成国,她最该做的难道不是马上集合兵力,一鼓作气攻打过去么?

虽然心中疑惑不止,但舒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老的二百二十架,新的一百三十七架。”

投石车又不是刀枪,随便挖个秘密地库便能藏得住。即便他不说,以梅兮颜的本事,也一定能查得出来,舒庆又何必在这种问题上给自己挖坑下绊子。

梅兮颜一边思考一边缓缓的点头道:“叛军人数庞大,相比起来,投石车的数量不是太多,但只要防守得当,倒是也够一战。”

钟耿此时就差怒发冲冠了!没想到这个国主对自己严苛如此,对盗用改造战船木料的舒庆却是礼遇有加,并且完全接受了舒庆的说辞,已经认认真真地在考虑如何使用投石车了。

这女子?!

当真是在她的统率之下,铁壁城大战才赢了么?!

屠一骨会被这样的人打败?!

还是她怕左右丞相会造反,只得先屈从于对方的势力?!

“我主!叛军已经独立了,南方是枢国的国土,怎能容得他们叛变独立?!”悲愤交加的钟耿全然忘了伤痛,努力撑起上半身,声嘶力竭地说道。

但梅兮颜已经陷入防守的谋划之中,竟是没有听到钟耿的声音,反而伸出手指在桌案上点来点去,似乎在盘算如何布局防守。

舒庆也未曾料到梅兮颜心中存着的竟然也是防守的心思,自己与泰耀廷为了拖延战事而将上好木料改做投石车,此时竟变成了最正确的处置。于是又殷勤地补充道:“还有几十架,这几天也会完成。”

钟耿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发声没有人听,想起身又没有得到国主的首肯。已经因为不听话挨了二十杖,详述了舒庆与泰耀廷的种种行为,却得不到国主的认同。眼看着舒庆和泰耀廷的保守安排已经投了国主所好,钟耿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若是死谏能劝回国主的心意,举兵平叛南方,钟耿此时此刻会义无反顾地磕死在条凳上,让梅兮颜知道他的决心。

然而,无人理会他。

“嗯嗯……”梅兮颜随意地点着头,似乎仍在心里排兵布阵中。

片刻,似乎已经盘算完毕的梅兮颜抬起头,灼灼的目光看向舒庆,说道:“只有投石车,若敌人不进攻,也是毫无用处。舒将军既已做好了如此充足的准备,看来是早已备好了鱼饵……”

话音一顿,语气突然铿锵起来,命令道:“趁着叛军还在为独立庆典分散精力,舒庆领命,即刻返回轻水大营放出诱饵,引叛军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