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掩饰

梅兮颜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舒庆的回答。

只见舒庆双目突然绽出坚定的光芒,咬着压根挺起了胸膛,亢声说道:“但凭我主吩咐!”

看似是情绪激昂地表态--他身体无恙--但实际上,舒庆却将问题抛给了梅兮颜,让她安排自己的位置。

国主在王廷之上只说到刈水的两营来巡查,但消息一路从北传到南,已然从巡查变成了亲征,这性质的变化,自然便是泰岳和舒里安两个老狐狸的暗中布局。

倘若国主决定与南方一战,指派受了重伤的舒庆率军出战,自己稳坐帐中,对于将国主视为“战神”一般的将士们而言,将会十分失望。

倘若国主命他休息,自己出战,却更像是体恤他的伤情,这样绝不会让自己在军中失了威信。这与他自己亲口说“伤势有碍,不能效力麾前”,可是两码事。

老于算计的舒里安的儿子,对于这种说话的技巧,还算有些心得。

梅兮颜当然不会认为这样一句话就能问得舒庆手足无措,不知应对。但比之在舒里安身边时表现强横的舒庆,此时独自在轻水大营,气势已收敛了许多。

见舒庆做张做致,梅兮颜心下冷笑,表面却仍笑得和煦,拉住舒庆的手腕,高扬着声音,豪不吝啬地夸奖道:“舒将军豪勇,一战可见一斑!面对南方叛军船坚兵多的不利处境,仍能将叛军逼退,这种无惧困难、一往无前的刚毅,才是我枢国血性儿郎的真正模样!”

她本就气质出众,众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打量她、听她说话,此时她中气又足,这番话铿锵有力,自是传得很远很远。

话音一落,众将士们又是再次高呼:

枢国儿郎,誓死卫国!

显然,这也是舒庆早已吩咐过的,只要是国主的夸奖,全军只回答这八个字即可。

只是这一回,呼声不如第一回响亮。

虚浮的口号和澎湃的士气,当然是天地之差。可以想见,这些话,对于众将士而言,多少有些言不由衷。

舒庆明明知道梅兮颜的夸奖很是言不由衷,然而听在耳中,到底还是受用。只是稍微觉得梅兮颜这鼓舞士气的话有些奇怪,但一时之间,又听不出哪里奇怪。

他却不知,对于这种夸奖,他一人专美,不肯说些漂亮话将夸奖的荣耀分给合力反攻叛军的众人,如此自私,全军当然提不起兴致。

梅兮颜略带满意地微笑,扬起双臂,虚按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吩咐道:“左右,扶舒将军回营帐休息,其他各队伍自行带走训练。如今叛军蠢蠢欲动,时不我待,需要时刻做好迎敌的准备。”

众将士一听梅兮颜这话,竟都有些诧异。堂堂国主,到了军中,竟是说了这两句话便要走么?舒将军还特意吩咐要做刺杀格斗练习,让国主过目,这是……都不看了么……

原本站在队列后面,喊口号很是心不在焉的士兵们,倒是对言简意赅的国主多加了不少好感。比起每日里要求将士们喊口号、做花架子刺杀格斗的舒庆,国主实在是干脆利索得多。

结果梅兮颜的话并没有说完,转而便说道:“林副将,带我去船坞看看。”

林乃乐,舒庆的心腹副将。

众人完全没有料到梅兮颜的转变如此之快,竟从激励士气转瞬一下便拐到了船坞,饶是舒庆已经在船坞中布置了一番,但看梅兮颜这难以捉摸的转折,也暗暗担心会出现什么纰漏。同时,心底那抹挥不去的奇怪感觉更加强烈。

“臣下为我主引路。”生怕有变,满心不情愿的舒庆强打精神,忍着身上的伤痛,主动说道。

这里实在不比枢钥,若是眼前这女子发疯,找出些问题便向自己发难,如同泛舟大营的迟斌一般说杀便杀,即便父亲舒里安手眼通天,想救他也是鞭长莫及。若他死了,父亲再如何报复梅兮颜,也换不回他的性命,这买卖绝不划算。

现下,老实一些、谨慎一些总是无错。再忍一段时候,等这鬼骑时限到了,这天下的实权仍旧在他们手中。大丈夫,忍一时又有何妨。舒庆自我安慰着。

“骑马的话,舒将军的身体可吃得消?”梅兮颜又一次问道。

舒庆在肚子里骂了梅兮颜一百零八回“卑鄙”,却又不得不“心甘情愿”地答道:“为枢国尽力,死而后已。”

舒里安的儿子,果然强势,不过带路去船坞,就扯到“死而后已”上去了,实在太过于决绝。

梅兮颜虽不知道这是舒庆一时口不择言,但也知道,舒庆有些慌了。

队伍各回各营,梅兮颜也在舒庆的带领下,骑马赶去船坞。

船坞,是刈水北岸的造船场。并不在轻水大营旁,而是在泊州和氿州交接的一处地方。三面有山,出口处狭窄,易守难攻,是极佳的造船场所。但离轻水大营可不近,足有百多里路。

梅兮颜并没有在路途上为难舒庆,所以骑马速度不快,日落十分,才到了船坞。

船坞也有自己的守军,共计五千人,守将是车骑将军钟耿。

梅兮颜没见过钟耿,却对他印象深刻。

当初继位大典前,各路将军都要赶去枢钥观礼,并谒见新国主,结果这位钟耿将军很是耿直地上了一表,声称军费紧张,造船木材供应奇缺,臣下正在带领军队伐木中,无法谒见国主。之后便是一句“望国主体谅”,结束。

左右丞相想摆谱不参加国主的召见,都要言不由衷地说一句“请恕罪”,这钟耿倒是够耿直,直接要求“体谅”。

梅兮颜当然不是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人,只是觉得这人有趣,便记得牢牢的。

之后左右相抓着钟耿这个把柄,一直想将他换下去,梅兮颜却始终不肯点头,连太傅也不同意换人,这才作罢。

此时早有人快马来船坞报信,国主没有在轻水大营逗留,直接来了船坞。

然而,梅兮颜已经连人带马站在了位于船坞西边的军营门口,钟耿却迟迟不见。

一个千夫长昂首挺胸地立在门边,似乎便是专门为迎接国主而来。

见一队人骑着战马而来,打头的乃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千夫长将本就笔直的腰杆又挺了挺,做足了气势。

待到队伍靠近,千夫长已然行了一个军礼,锵然出声:“属下杨冉见过我主!”

梅兮颜直接在马上一抬手臂,免了杨冉的礼。

在梅兮颜身后的舒庆随即轻声斥问道:“钟将军呢?如此失礼!”

杨冉眼神一动,迅速看了一眼梅兮颜,立即转头对着舒庆答道:“回舒将军,最近刈水不靖,钟将军亲自护送新战船去一角城。”

舒庆了然般点点头,看向梅兮颜的后脑,不再说话。

身下的坐骑微微动了动,带着梅兮颜退了退,几乎与身后的舒庆并肩。梅兮颜没有调整缰绳,就这样维持着与舒庆的位置。

杨冉异样的眼神波动没有逃出她的观察,却又装作没有看到似的,温声问道:“主将护送战船离开,若叛军偷袭船坞,又该如何应对?”

“回我主!钟将军说,船坞地理位置极佳,任何敌人都无法闯进来。我们早中晚三班点卯,确保外人不能混进船坞中!”杨冉郎朗答道。

梅兮颜眼角余光看到舒庆的眼皮眨了眨,速度比平常稍有些慢,很有些暗示或是肯定的意味在其中。

朱所厚在五月十一的战斗中重伤后,梅兮颜曾派洛英偷偷去看望他。他是大将军康棣的学生,是个十分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朱所厚表面上是代行轻水城的太守职务,实则,他还在暗中不停地收集泛舟大营、轻水大营和船坞的各种动向。

而在昨晚,朱所厚早已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全部告知了梅兮颜。

原本钟耿是命杨冉押送新战船去一角城的,但已经与叛军拼过一场并负伤的舒庆却提出水面上不安静,战船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叛军极有可能打新战船的主意。

钟耿当然知道最近这一战很是激烈,认为舒庆说得有理,便留下杨冉,自己去护送。

在钟耿看来,这只是他尽忠职守的一次护送,但在梅兮颜看来,眼前这个千夫长杨冉和舒庆的暗中表现已经证明,是舒庆将钟耿支走,不让他留下来与自己接触。

钟耿人如其名,耿直异常。太傅罗继伟和国主罗夕都要保住的这个骠骑将军,可见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两个丞相因此早早就阻断了他上重要表章的路--谁知道他在见到国主后,会说出多么惊人的话语来,谁又知道这话语中是否就包含着对舒庆等人的抨击呢。

不置可否,梅兮颜对杨冉说道:“无妨。带我去船场内看看,再说说已经改造了多少带拍竿的楼船。”

杨冉一怔,转瞬神色如常,说道:“我主长途奔波,不如先吃了晚饭,再去船场吧。”

梅兮颜扭头看向身后跟着的侍卫们,恍然说道:“不错,也该吃顿饭了。”

早上吃过饭后到了轻水大营,直到此时到了船坞,众人还没有吃饭。

饭食是早就准备好的,正吃着,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一个大步流星的稳重脚步声在另一个细碎的脚步声中很是突出,随即便听到一个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说道:“国主在哪里,老钟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