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小姑娘(上)

梅兮颜等吕青野离开客栈后,信步到了街上。

自从决定送吕青野回乾邑后,梅兮颜便打定主意,进了乾邑,要好好看一看越国的风土人情,以后若是再开战,也能做个参考。

进入乾邑后,城内的景象倒也繁华。一路从枢国经姜国再到越国,三国北方冬天都极其严寒,建筑、繁华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枢国与姜国互市,各国特色产品互有流通,更促进了制造、加工和生产。于是互相推进,促使两国更加注重经济发展和城邑建设等。

越国遗立于五国最西北方位,最为落后,建筑以古朴样式为主,里巷里还存在一些古老的石头垒制的房屋,外街上倒有一些仿造桑林城那种二三层的高层新建筑,在整体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这些倒也与越国的治国方略相似——五国之中,越国像个倔强的孩子,不肯与伙伴们玩耍分享,却又羡慕伙伴们手里的宝贝,于是仗着自己家人多,野蛮地抢夺,也就更加不合群。

灰色的天空飘落下零星的雪花,街道上人来人往,倒也热闹。

除了沿街的各种铺子和馆子在开门做生意外,还有挑担的货郎子。

中年的货郎子戴着狗皮帽子、穿着厚厚的皮袄、挑着两个货担,一手搭在扁担上掌握平衡,一手摇着拨浪鼓,带着特有的便于招揽生意的腔调唱着:“巧工烧成细瓷碗,包你上手润又滑,实用摆设两便宜;精挑细选梅果干,肉厚核小脆酸甜,生津止渴寿延年;绝对好货,童叟无欺,有钱来买,没钱来换唻。”

有人从肉铺子里探出头来搭讪道:“哎,张货郎子,今年这么早就过来啦。”

听口气,似乎算得上相识。

“哎呀,钟掌柜,给您拜个晚年唻,恭喜发财唻。”张货郎停了拨浪鼓,转头对搭讪的人一拱手,笑道。

“正月都出去啦。”钟掌柜笑嗔了一句,问道:“梅果干,怎么个换法?”

“一斤果干换三两精盐,也可以换六两粗盐唻。”张货郎答道。

“太贵太贵!谁家舍得用盐换!”钟掌柜连连摇手道。

“我去吕国可是换五两精盐、半斤粗盐唻。”张货郎不与他争,只是笑嘻嘻地说着。

“咱越国哪有这个价,盐才是最贵的!而且今年互市的盐……”钟掌柜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即闭了口。

“我略有耳闻唻。”张货郎诚实地接口道。

因越国攻打枢国的铁壁城,结果又被枢国打败,今年正月二十一枢国和姜国的互市,盐类控制得更加严格,每个人都要查通关牌和鱼符,凡是越国的人,一律不卖。

“算啦算啦,不打扰你生意啦。”钟掌柜悻悻地缩回头去,意兴阑珊。

张货郎也不恼,掸了掸肩头的碎雪,继续摇着拨浪鼓唱着。

梅兮颜听着货郎子浓重的罗国口音,又看到颓丧的肉铺老板,大致也猜出了桑林城盐类交易管制更严了。这是她离开铁壁城前写的一份旨意,快马送回枢钥国都去,没想到左右相那两个老家伙倒真的照做了。

罗国夹在越国和朴国之间,经常在两国之间摇来摆去,也就只有罗国人才有这个胆子在越国和朴国两国间窜来窜去做小生意,也有不少罗国的货郎子会去姜国和吕国。

细瓷碗和梅果干不用说,肯定是朴国的。朴国瓷器精致,五国第一,而盛产的梅果经过独特的晒制之后,梅果干更是酸甜爽脆,是极好的小吃。梅兮颜只要一想到梅果干,就已经满口生津了。

张货郎没走几步,一直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姑娘便动了动,小的大概十一二岁,大的不过双十年华,穿了一身普通人家的衣裳,粗麻布的曲裾。

小姑娘欢脱地跑到张货郎身边,脆生生地问道:“大叔,你有棉花种子么?”

“哎呦,女娃子,棉花种子可是朴国独有,不外卖的唻。”张货郎停下脚步,温柔地回答。

“大叔——”小姑娘撒娇似的甜甜地叫了一声,然后神秘兮兮地靠近张货郎身边,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弄到的,卖给我一点点就好,我用一斤盐跟你换。”

生怕自己要求太高,小姑娘伸出右手,虚握成一个空拳,只留下一点点掌心的空间,做了个示意,只要这一点点种子即可。

“女娃子,是真的弄不出来棉花种子唻。朴国棉花种植管束很严,棉农都要登记入册上报太守、州牧的,所有棉农都是熟人,不熟的都不许接近唻。”张货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三斤盐。”小姑娘的空拳展开,收起了拇指和尾指,只竖起三根指头。

“真的没有唻。雪下大了,女娃子快回家吧。”张货郎惋惜地摇头。

小姑娘左右瞧了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偷偷地将里面的精盐倒出一些在手心中,让张货郎看,小声说道:“五斤精盐。”

张货郎这回不说话了,只是摇头苦笑。

见张货郎这个神情,小姑娘彻底失望了,苦着脸说道:“哦,对不起哦。”

张货郎正要迈步,小姑娘却又抓住他的货担子,将装满精盐的荷包塞进他怀中,微微一笑,说道:“大叔,你是好人,没有拿别的种子来骗我。这包盐我送给你,若是你以后能弄到棉花种子,能不能给我带一些来,我还是照价用精盐来换。我把我家的地址给你留下,你明年来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说罢一转头,她身后那个高个的姑娘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来,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铜牌,也塞进货郎子的怀中,说道:“我怕用别的写,一年之后就模糊了,刻了个铜牌的地址,这样大叔就不会找不到我了。”

“哎呀,女娃子,这可不行唻,无功不受禄,不能收你的盐唻。”货郎子放下担子,从怀里掏出荷包和铜牌要还给小姑娘,无奈地说道:“而且,真的弄不到种子唻。”

“没关系,没关系!”小姑娘将他的手推回去,连声说着:“弄不到也没关系,只当我谢谢大叔诚实不欺我。”

“不行唻不行唻,这可不行唻。地址我留下,荷包你要收回去唻。”张货郎还是执意要把荷包塞还给小姑娘。

“那这样——”小姑娘灵机一动,说道:“大叔你送我几颗梅果干吧,只当我们交换。”

“哦,好唻好唻。”张货郎立刻放下担子,掏出小秤要称一下荷包的重量,不想那小姑娘却自己打开了货担子的盖子,从里面抓了三五颗梅果干,笑呵呵地说了一声“多谢大叔,种子的事情请多费心。”转身拉着高个的姑娘就跑。

两人直接跑进了旁边的里巷里,张货郎一手拿着小秤,一手盖起货担子的盖子,等把担子挑起来,那两位姑娘已经不见人影了。

张货郎无奈,只好收起荷包和铜牌,将落在货担子上的雪都拂下去,继续做他的生意。

梅兮颜子他们后面看得清楚,借助极佳的耳力也听得清楚,也暗笑那小姑娘的古灵精怪,但更多的却是对那两个姑娘的好奇。

目前各国使用的棉絮仍是蚕丝绵,为和蚕丝绵区别,朴国的棉花被百姓称为粗棉,也叫棉花。粗棉虽然比不上蚕丝绵轻盈,但产量却比之高出太多,所以价格便宜许多。原本普通百姓的冬衣只能里三层外三层用粗麻布裹,有了这种粗棉,底层百姓也可以买来棉花絮在棉衣里,极为保暖。

但朴国人很精侩,如货郎子所说,只卖粗棉,却不出售棉籽,棉农有严格的审核制度,杜绝了外人去偷学的机会,所以目前只有朴国产粗棉。近几年朴国一些人也会参加桑林城的互市,棉花逐渐打开销路且深受欢迎,俨然会变成朴国对外互市的经济来源之一。

看这两个姑娘衣着虽然极其普通,但小姑娘年纪小,说话却极有分寸感,言行举止都透着大家仪态,却又不显得张扬。

小姑娘既然能出五斤精盐,自然也能拿出更多超过精盐价格的金钱。但她却舍弃钱财,只用精盐交换,使货郎子与她之间没有上下阶层的疏离感,如同寻常百姓间买卖置换一般。

在一点点增加兑换幅度后,最终得知货郎子确实弄不到棉种、又不肯接受意外之资,便将一袋精盐换了几颗梅果干。所谓拿人手短,以货郎子这老实巴交又诚实的性格,不论如何也会把棉种的事当做一件大事来看待。

小姑娘就在这一个交手回合中,即给了货郎子台阶下,又叫他觉得欠了人情,这样灵活又聪慧的手段实在不是一个普通小女孩能做出的事情。

跟在小姑娘身后的那个女子,步履稳重,眼神中藏着一抹警觉,总是以眼神偷偷环顾周遭的环境。虽然她动作隐秘,但却瞒不过梅兮颜的双眼。

这两人,很有意思!

以小姑娘的年纪,若是出于她本心想高价购买棉种,这份远见卓识,那可就是个大大的人物了。

不知是哪家官宦之女,越国权贵中的下一代若有这种人物,倒是不可不防。思及此,梅兮颜也就跟着走去两个姑娘躲进去的那条里巷里。

然而里巷里早已没了她们二人的身影,只剩一些百姓或是缩着肩膀、或是双手揣袖,在棉花般的雪片中匆忙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