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 改观

眼看着站在尹扶思身后的死士没有动手要拉尹扶思的动作,在卢勤身后的一个长相稚嫩的士兵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扯住尹扶思的手臂,将她扯了回来。同时以自己为垫,接住了尹扶思,避免她摔在城头坚硬的石面上。

尹扶思只觉救回自己的那人的温暖小手故意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一股暖流便流遍全身,瞬间便落了泪,很想就此蜷缩在这温暖的怀里,歇息一番。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混入城头士兵里的隰泧。

天光亮时,他不敢接近众人,更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帮助尹扶思,生怕被别人看出异常,反而连累尹扶思和父亲隰泽有结党之嫌。此时,没有火把,没有光亮,隰泧对尹扶思的担心表露无遗,终于觑准机会救下尹扶思,并悄悄表达自己的支持。

终于将暴乱解决,大事一了,整个人似乎都脱力了的尹扶思,只呆呆地窝在隰泧怀里片刻,便迅速起身。她没有忘记,城外还有近万的金吾卫,在等她。

暗暗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强打精神,轻声命令道:“点火把。”

光亮自城头亮起,城下站着的,是章静言及其十几人的侍卫,马青平和吴周的士兵,而城外,则是姚虎统率的金吾卫。

没人怀疑尹扶思所说的话,都在等着她继续宣布国主尹沐江的口谕,只有章静言知道,那些都是尹扶思杜撰的,只为调走所有士兵,让百姓安心回家。

在章静言的应对策略中,没有妥协与“收买”一说。虽然他一直不支持尹沐江对外征伐,认为劳民伤财,但作为臣子,他理解尹沐江的难处,也尊重尹沐江的决定,所以,才能尽心竭力地满足尹沐江要求的各种条件。

也因此,他太熟悉尹沐江的处事方法,事到临头,作为文臣的他,自然而然地做出了与尹沐江相同的决定--战事不利,缺少兵卒,则征丁入伍,同时收取不出丁户的军费,既做平衡,又能补充粮草。若遇反抗,坚决镇压!

面对城中百姓的异常,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战事和想方设法要拿下尹扶思的章静言确实是疏忽了,没料到被姜国煽风点火,竟引起全城的暴乱。而镇压更是血流成河,却无人退缩。

偏偏此际,尹扶思出现,竟以这种平和的方式,安抚住了疯狂的暴民。

这是章静言第一次亲身体会尹扶思显露出来的老道的处事手段,比之得知国主在股上刺字暗令他杀掉尹扶思,震撼已不足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相比于国主尹沐江的强势,尹扶思多添了许多温柔,但关键之处又寸步不让,维护越国王廷之威严。

隐隐地,章静言已有些折服于尹扶思。

也因此,内心的争斗更加矛盾。杀兄弑父,谋夺王位,放任这样的女娃子继续插手王廷政事,只怕王廷会掀起一片党同伐异的腥风血雨。

就如同眼前的结果--软禁她无济于事,她仍有办法跳到百姓面前,强烈地证明自己的存在。

如今,百姓已经归家,章静言很是好奇,尹扶思还有什么后续手段,能应对越国这风雨如磐的岌岌危态。

余光看着隰泧再次躲进阴影中,尹扶思略有些失落的转动目光,看向城下的章静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若不是这老头儿不顾民众疾苦,非要征丁缴军费,乾邑何至于如此!她也无需浪费这各种偷、攒的积蓄来平民愤,更可将这些用在更紧急的地方。

知道章静言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尹扶思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儿,整了整身上湿漉漉的衣衫,缓步走下城头。

章静言等人也已经迎了上来。

“章丞相来得正巧,与我一同去城外,向姚将军证明我的身份。”尹扶思一改严肃的态度,突然恢复了宫中一贯的调皮之状,上前扯住章静言的衣袖,亲切地边拉他向城门走去,边说道。

章静言没有排斥,任凭尹扶思拉着,出了城门。

马青平和吴周见状,也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

章静言没有说话,使得尹扶思内心极为忐忑,担心他铤而走险,卸磨杀驴,再次软禁自己,自己这大半天所费的功夫、所得到的成果,便化为泡影。

虽然以前的章丞相绝不会这么做,但今时今日,这位丞相俨然越来越接近父王的脾性和行事手段。

内心如擂鼓,表面却波澜不惊,直到站到近万人的金吾卫队伍前面一会儿的功夫,章静言仍没有说话,尹扶思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松开了章静言的衣袖。

既然没有马上揭穿自己假传口谕,又没有马上否认自己的身份,章静言暂时不会为难自己。面对带着伤的金吾卫,尹扶思一阵百感交集。

国难当头,这些本是用力守护乾邑与百姓的士兵们,却对着守护的人兵戎相向,不由得对更恨章静言的武断。

然而转瞬,尹扶思却又想到,若是父王毫发无伤,也面临眼下的窘境,所作所为与章静言一定相同。现在的糟糕处境,与其说是章静言的武断,不如说是章静言在代尹沐江受过。

悄悄转动眼珠,瞥了一眼身侧的章静言,老丞相目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责怪他于事无补。

如此一想,恨意便消了一半。

心中暗叹口气,尹扶思转头看向姚虎,冷冷说道:“章丞相在此,姚将军可与丞相确认我的身份。”

姚虎早已从洞开的城门中看到了章静言的身影,见他与尹扶思联袂而来,并没有对尹扶思多说什么,自己哪里还敢多嘴,简单行了一个武将军礼,悻悻地讨饶道:“臣不识得公主,请公主恕罪。”

尹扶思正值用人之际,早已打定主意,但凡不会给越国带来伤害的,不拘何人,都愿意敞开胸怀接纳他们,又怎会与姚虎计较。

装腔作势地说道:“姚将军恪遵功令,当做嘉奖,只是抚恤军属尚不够开支,便只能在此口头褒奖了。”

姚虎自然也知道尹扶思只是动动嘴皮子,如同他一般无二。自己在中午时已与她有些不愉快,傍晚时更是命一队骑兵要取他们的性命,尹扶思又如何能不介怀。

然而细心观察片刻,却没有发现尹扶思有任何情绪的变化,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不满,心中倒也佩服这女娃处变不惊的沉着稳重。

因此说道:“臣职责所在,谢公主大度。”

话锋一转,又殷切地问道:“不知国主的另一道口谕是……”

对于这种转换阵营的站队姿态,尹扶思长于王宫,自然十分清楚。狡黠一笑,小声答道:“没有口谕了,只是怕姚将军的金吾卫在城内气势太足,惊吓了百姓,所以才委屈姚将军将人带出城外来,一来可以震慑百姓,不使百姓过多离城,二是让百姓踏踏实实地悄悄回家,不担心秋后算账。”

姚虎眉毛一跳,没想到尹扶思小小年纪,不仅处理大事从容稳重,便是考虑事情也如此细致,竟不由得生了一丝尊重,倒是有些忽略之前自己与她作对的表现。

然而,仍是为难地说道:“国主岂能戏言。”

“章丞相若不介意扶思假传口谕,扶思倒是真有几句话想说,丞相肯否?”尹扶思笑着转头,问向章静言。

章静言暗道尹扶思狡猾,她又不是第一次假传口谕,此时却向他来征求意见,若自己点头,岂非默认她之前所传的国主口谕为真,坐实她将代行国主之责。若自己不同意,万千双眼看着自己与尹扶思相携而来,便连自己也成了尹扶思的同伙,将国主口谕当做儿戏。

直到此时,章静言才知道自己小觑了尹扶思,这女娃拉着他衣袖竟是另有目的!

不露声色地看着尹扶思和姚虎,章静言幽幽地说道:“且听听公主想说些什么。”

轻笑一声,尹扶思对章静言与姚虎说道:“我打算借父王之口,调两千金吾卫与我一同支援枣州,不知丞相与将军同意否?”

“断不可行!”大惊之下,姚虎已忘记了身份差别,果断拒绝道。

见尹扶思和章静言的目光首先瞥向列队在前的金吾卫,姚虎也不禁暗责自己沉不住气,老脸一红,才又压低声音、却寸步不让地说道:“今日暴乱刚刚偃息,难以预料这几日是否能彻底平息下来,金吾卫负责护卫乾邑,决不能抽调!”

尹扶思没有说话,目光却转向章静言,等他表态。

章静言却向尹扶思问道:“公主调兵何意?”

尹扶思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但过几日我将赶赴枣州,总觉得该带些士兵押运物资。”

姚虎又想呵斥一声“胡闹”,但见章静言严肃地沉默着,自己也按捺住不满,闭了嘴。这位小公主若是将继位国主,她说的话便是王命,焉有不从之理。自己先前已得罪过她,此时还是安静为妙。

尹扶思转回头,正视金吾卫队伍,似在提醒章静言,眼前还有近万人的士兵在等她传达国主“口谕”,他们三人站在一边交头接耳,不成体统。

章静言在自行主事时行事作风极其强硬,此时仍没有视尹扶思为主,因此说道:“公主千金之躯,怎可远赴战场。此事不可,再斟酌……”

尹扶思没有再转头,却迅速打断了章静言的话,对着所有将士说道:“国主口谕,着从金吾卫中抽调二千军与我一同押送物资去枣州!”

再一次,当着章静言与姚虎的面,不给两人任何反驳的余地,尹扶思以尹沐江的名义,断然下了命令。

错愕之下,章静言的胡子被气得抖个不停,姚虎更是虎眼圆瞪,恨不能挥拳将这个自作主张的尹扶思揍飞。

然而,尹扶思仍在铿锵地鼓动道:“将士们,打败了姜国,越国将进入休养生息阶段,要建功立业,只在此战!每一位在沙场上获得战功的将士们,越国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更会优先抚恤你们的家人。”

高高扬起拳头,尹扶思恨自己没有梅兮颜那样秀颀的身材,无法在军前显露出强大的气势,只得全力喊道:“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活得顶天立地,名号响当当!这一场大战,关乎越国之根本、之存在,关乎百姓今后的荣辱与乐哀,此正是大丈夫最该为家为国挺身而出之时!”

“舍我其谁!”

本就因镇压百姓暴动而有所憋屈与不忍的将士们,正等着这样的机会来发泄怨愤。尹扶思说的是“与她一同押送物资”,而不是“护卫她押送物资”,几字只差,效果却大不相同。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公主都能舍生忘死,敢于将王宫中的用度充作军帑,亲自送往战场,他们这些年轻力壮地爷们们,怎肯甘于人后。

立时近万人便跟着高呼起来:

舍我其谁!

舍我其谁!

舍我其谁!

至此,尹扶思成功逃脱了章静言的软禁,又成功地平息了暴乱,更是成功地将自己置于万千越国百姓与将士们的面前。

章静言对她,已是无可奈何。对她的决定,更是难以置喙。

剩下的姚虎、马青平和吴周,即便是站在章静言阵营,也不会轻易针对她或难为她。

接下来,尹扶思将面对的是更为严峻的形势--从未出过乾邑的她,不仅要走出乾邑,更要走进血肉横飞、埋骨无数的残酷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