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不速之客(下)

傅生敏感地察觉到脖子上的手劲紧了紧,身后的人在他耳边悄声警告道:“别轻举妄动!”

随即,手劲松了松。

傅生谨慎地开口,答道:“是耗子,我正在打耗子。”

“哦。”钱进看了看一片漆黑的沙婵的房间,略有所思地、温吞吞地应了一声。

似是有些不信,又似是很接受这个原因,言不由衷地追问了一声:“需要小人帮忙么?”

“不需要,这几日辛苦你了,去休息吧。”傅生搪塞道。

“是。小人告退。”钱进歪了歪头,再次看一眼漆黑的房间,自以为是地咧了咧嘴,无声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拖着扫把又回去了。

对于傅生与沙婵如此不避嫌,钱进倒是不以为意。

在钱进看来,沙婵实在不像是使臣,反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跟在儒雅的傅生身后,亦步亦趋。所以,钱进早已先入为主地认定傅生是借着到望烽的机会,带着自己的小娘子来南方见见世面。

沙婵来的第一天,看到粮仓里满满当当的粮食,双眼几乎冒出绿色的光来!双手捧着一大捧米,激动得跪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之后看到吃得肥肥胖胖、个头和小猫差不多的耗子,大叫:“傻耗子!傻耗子!好大的傻耗子!”

钱进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吃得胖的耗子怎么就成了傻耗子。看她兴奋得跃跃欲试的模样,好像下一瞬就会像猫一样冲上去抓住耗子,只是被傅生拦住,才委委屈屈地老实下来。

刚才若真是耗子,沙婵怎么可能如此安静?

想来是他两夫妻温存之际,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才发出响动,反倒是自己这几天太过小心翼翼地应对沙婵的大惊小怪,听到些动静就小题大做,弄得三个人都尴尬不已--这不,沙婵都难为情地不敢出声了。

傅生本以为用“有耗子”这种暗示能凸显沙婵此时安静的异样,引起钱进的察觉,好去向自己带来的越国士兵求助。却不想钱进毫无警觉,尤其在三更半夜,更是想岔了,理所当然地听从他的命令回去睡觉。

就这样,错失救助机会的傅生与沙婵被带去了一座空粮仓。

粮仓的门一关,这座位于地下的藏身之地便算是暂时与世隔绝了。

粮食腐败发霉的味道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充斥鼻端,沙婵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身后的男人说了一句:“老大,抓了一男一女。”

没有人说话,但显然有人下了命令。

蒙住眼睛的破布被摘下的瞬间,傅生和沙婵都陷入了刹那间的黑暗中,心中竟有一丝莫名的亲切感。

片刻,看到一盏油灯如豆,四周空空。由于站了一会儿,身上的热气挥发干净,只剩下阴凉侵体。这里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个粮仓,比他所知的任何粮仓的位置更深入地下--这是傅生心中浮起的第一个想法。

再一眼看过去,靠着墙壁坐着一个精神略显萎靡的年轻男子,另有一人在他身旁,在喂他喝水。

另一个气质雍容温雅的青年坐在一旁,正淡淡地打量着他们--这人应该就是身后人口中的“老大”。

与青年对视之时,平静眼波之下的肃然审视令傅生满腹的疑惑顿解--眼前人看似落魄,却难掩一身贵胄气,那是自小接受良好教育所留下的深刻印记--这个人,一定是失踪一个多月的吕国原世子,吕青野。

而且,望烽城晚上因和谈之事宵禁,对望烽城熟悉、甚至对越国驿馆也熟悉、知道这里有空粮仓和更隐蔽的粮仓的人,只可能是接管过望烽的吕青野等人。无视法令而行又躲进这越国驿馆之中,更是除了不甘心政斗失败的吕青野一伙,不做其他人想。

冯曦白上次来驿馆搜查,就是要搜他,却不知道他当时是否藏在驿馆之中。若是的话,一定便是躲在这隐蔽的粮仓内,避过冯曦白的搜查。

如傅生所料,躲在粮仓中的,正是吕青野等人。

一个多月前,下令搬空这座粮仓的,便是吕青野。

五天前吕青野等人从行署和地牢分头逃出后,便在这里汇合。

吕青野早在进入吕国,策划救出鲁柏柯时,便将这个驿馆作为藏身之地。他当时推测驿馆该是空的,因它远离城中,吕青原很可能会忽略这个地方,因此,吕湛、洛梒和张曳一进入望烽城,首先便来确定越国驿馆是否安全。

不料,因为吕越即将议和,驿馆之中已经重新住进了前运粮官--现驿丞--钱进。

驿馆高大的围墙外,是巡视的五百吕国士兵。

好在吕国士兵的巡视没那么谨慎、细致,吕青野等人在苗华的帮助下,轻松进入了驿馆,躲入粮仓之中。

天快亮时,意识到望烽城中只有此处没有搜查的吕青原,命令冯曦白派人搜查。

吕青野听到外面的动静,果断躲入了这个隐蔽的地下空间--钱进自己挖的一个地窖,专门藏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物--这个地窖是钱进当初被吕青野抓住,为保命招供的,除吕青野和吕澈外,无人知晓。

冯曦白的搜查就此落了空。

安静地躲在粮仓里养伤,吕青野一面等待机会逃出望烽,一面又想再次混进行署之中,探听议和之事的进展。

五月十二那日,并没有越国使臣到来,吕青野才知在行署上了当。但事已发生,后悔无益。

五月十三,驿馆如期住进了前来议和的越国使臣和五百名从屏山关带来的越国士兵。

两位使臣很是安分守已,只是安静地居住在后院之中,贴身服侍的,便是钱进。只是两个使臣乃是一男一女,名字很是陌生。

吕青野、吕湛和吕澈待在越国王宫十二年,大小官员知道得不少,却从未听说有两个官员叫傅生和沙婵,更不要说,沙婵还是个女子。

另外奇怪的一点是,两人的说话口音十分怪异。傅生的倒还能听出是乾邑口音,沙婵的则更像是外地人,偶尔带有一些乾邑口音而已。

对此,吕青野一头雾水,想不出古灵精怪的尹扶思又在弄什么鬼主意。

虽然不明所以,但考虑到越国这座驿馆占地极大,是目前最好的藏身之地,吕青野仍是决定将这里作为暂时栖身之所,还可就近监视傅生和沙婵的所作所为。

今夜已是五月十六,眼见和谈在即,这两个使臣仍没有露出什么可疑的行迹。吕青野猜不到尹扶思安排这两个“陌生使臣”前来,对议和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便一改往日谨慎的行事作风,改为剑走偏锋,主动出击。

于是,洛梒便趁夜摸进了沙婵的房间。

然而,出乎洛梒意料的是,自己刚到沙婵床边,沙婵便悄无声息地从床榻上一弹而起,利爪瞬间抓到洛梒面门。

洛梒再退已然来不及,这才与沙婵交起手来。

更加令洛梒意外的是,沙婵的身手极其高超,令她完全无法脱身,竟让她想起在乾邑王宫之中那个阻击自己的小矮子侍卫,和尹扶思身边的婢女玉骨。

在门外的吕湛见洛梒与沙婵一交手便落了下风,马上进了房间准备帮忙。正在这时,傅生听到声音,也冲到门口,结果被挂在梁上的苗华偷袭,并最终落入苗华之手。

看到苗华胸口衣襟裂开一条口子,吕青野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二人。

傅生举止恬淡适然,虽然面容有些沧桑,却不掩一身芝兰之气,从容适度很有大家风范。

沙婵看上去不过二十岁,探索般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自己脸上,仿如刀片刮在面皮上,只觉得锐利无比,无所躲避。

而更奇怪的是,这两人的肤色比之他们的明显白皙很多,两人的目光在这黯淡的粮仓之中,看起来异常明亮,尤其是沙婵的,简直熠熠生辉,如同天上的星子一般。

吕青野心中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有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因为速度太快而难以捕捉到实质。

三人互相打量片刻,不想失去主动权的吕青野暂时按捺住追寻那缕闪念的念头,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责备,对吕湛说道:“胡闹,我们只是图财,又不图命,这是做什么!放了贵客!”

傅生与沙婵只觉被反剪着已经麻木的双臂一松,终于恢复了自由。

沙婵一边慢慢活动手臂,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吕青野,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傅生,这个人和你好像!看起来像一片水,比刈水还大,但是没有你的那么平静……”

傅生的手指微微一颤,伸手握住了沙婵的手,轻轻用力,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沙婵瞥了傅生一眼,抿了抿嘴唇,强忍着没有再说话。

吕青野看着他二人微微的掩饰举止,又回味沙婵莫名其妙的话语,越发觉沙婵有些说不出的奇异,不由得再次打量起沙婵来……

“他们不是越国人!”洛梒站在沙婵身后,虽然语速慢,但语气却极严肃,说道:“是西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