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忠义(下)

杜衡话音一落,陆维贤的目光已落到梅兮颜身上,虽然自己十分惊讶,但他更想看到梅兮颜会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梅兮颜脸上的笑容已转为森然,冷冷地问道:“堂堂御史大人,自贬去做太守,是觉得王廷贪腐之虫太多,你不敢得罪而逃避责任么?”

杜衡对上梅兮颜冰冷质问的目光,面色不改,依旧平静地说道:“臣只是从最快的途径入手而已,绝不会逃避肩上的责任。轻水大营难敌叛军,损失惨重,舒庆到位后会是如何作为,臣不细说,我主也必然知道。必须要有一人在旁监督,才能制约舒家父子的行为--此人,非臣不能胜任!”

见杜衡毫不妥协,梅兮颜便知他的心定如铁,态度逐渐缓和,说道:“痛失李峻茂、重伤朱所厚,已经够了。御史就做好御史的分内事,既不能推荐合适的官员,自然便是本王来定夺人选。武将在外,王命有所不受,你若自贬去做轻水太守,便是羊入虎口,绝没有你施展的机会……”

不等梅兮颜说完,杜衡已打断她的话,站起身铿锵地说道:“那时,便是我主的机会!”

见梅兮颜微微露出震惊之色,杜衡一口气续道:“南方叛乱的根源,并非是孟郑两家的联姻,实则全在于左右相的贪婪与不作为,若不是他们连年设置各种苛捐杂税,使得南方百姓及商旅怨声载道,最终逼得南北方几乎断绝往来,事态绝不会演变到如今这种地步!”

顿了顿,杜衡缓口气,继续说道:“要想解决南方的问题,根本是要先解决左右相!我主将泰耀廷和舒庆全部安排到刈水北岸的大营之中,不正是要用他们牵制左右相,同时在交战时寻找惩治他们的机会么?”

“但是,借口太小是无法将他们彻底扳倒的。若要一击必胜,非要一个堂皇的借口不可--而臣,主管监察,正是他们的对头!一旦臣着手暗查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们必视臣为最大的障碍!臣就在舒庆眼皮子底下,天高地远,王命有所不受,何愁不成为我主的机会!”

杜衡这一番话,发自肺腑、掷地有声,更视死如归。

陆维贤几次握紧手中的拐杖,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兮颜的表情,似想看穿她的心思和决断。

梅兮颜被杜衡的决绝与坚持感动,却还没感动到失了方寸、热血上涌的程度。

起身走到杜衡身边,微微笑道:“我已损失两员大将,若要我再把重要的御史大人当成必须被牺牲的诱饵,才能打到一大窝狼崽子,不若我亲自动手,将狼群杀个干净,至少还能保住御史大人的性命。”

转身放眼窗外的曙光,梅兮颜略微眯起双眼,又看向程铁鞍,交换一个眼神,一丝冷血的笑意浮到嘴角,说道:“一直都很想这样干一场呢!”

杜衡扭头看着梅兮颜的左侧脸,眼角的三条伤痕在晨曦中清晰可见,略有些狰狞。

他虽自认能看透别人的心事,但此时,也不禁被梅兮颜吓到了,直觉告诉自己,这位国主一直有这种念头。

“别怕,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还不想天下的读书人都骂我是野兽,容不下文人,更不想吓坏那些不明就里的人--谣言的威力,就在于无所谓真假,只要触动了一批人的感受,它就会发酵、膨胀,最终酿成灾难。泰岳和舒里安明知我是鬼骑,仍敢明目张胆地掣我之肘,不正因我没有证据和力量去对付他们,又不能动用武力么。”梅兮颜轻笑一声,悠悠说道,言语中的无奈,到底还是透了出来。

“我主是要继续放任泰、舒两家占据文武重要职位,直到找到制裁他们的借口再动手,而不去在意他们会将刈水北岸的大营拖累到何种程度么?”杜衡明知梅兮颜的难处,却仍据理力争。

“这一次是南方三十万百姓全部叛乱,非铁壁城那种一朝一夕决战便能分出胜负,需要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也绝非铁壁城一战可相比。而物力和财力的供给,正是他们能够上下其手的好机会。”

“南方连续两年遇到灾荒,走投无路的灾民这才被孟郑两家利用,成了他们实现野心的马前卒!但三十万大军一日无功,便要消耗一日的粮食,孟郑两家是拖延不起的。”

“泰、舒两人只要坚守住大营,不被叛军攻破,便很难找到他们的短处。而他们拖延的时间越长,越会拖垮叛军,又能在这对峙的时间段内继续中饱私囊,捞得盆满钵满。”

越说越是激动,杜衡语气变得悲悯:“然而,那些一片丹心保家卫国的士兵,那些缴着税赋充盈国库的百姓,却要为这群目中无主、心中无国,将士兵、百姓当做蝼蚁的蠹虫冲锋陷阵、提供食料,死伤难免、困苦无依,士兵何辜!百姓何辜!”

“铁壁城一战,足见我主的谋略武功。枢国虽已久疏战事,武将零丁,但只要国主振臂一呼,士兵与百姓一定会热血呼应,辅助我主快速平息南方叛乱,还枢国南北统一与安定。”

杜衡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郑重施礼请愿道:“以臣一人,**扫恶徒、恢复王廷正轨,值了!”

又是一番深刻剖析,陆维贤和程铁鞍也不免有些动容。

梅兮颜却冷静地扶起杜衡施礼的手臂,断然说道:“值不值由我做判断,而非你杜衡!南方这一仗,我从未想过要尽快结束!”

此话一出,陆维贤与杜衡因震惊太过,均是一怔。

杜衡的目光掠过梅兮颜的眉宇,又迅速垂下,谨慎地问道:“我主,可能透露一下长远的计划?”

“长远”两字,杜衡故意停顿了一下,略略加重了语气。

“看来你们都知道鬼骑的弱点--”梅兮颜抚摸着自己的眉心,大大方方地说道,“区别只在于有人想拖到我死,继续揽着大权呼风唤雨,而有些人--”

梅兮颜的视线在杜衡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到陆维贤身上,舒心地笑道:“则希望能在我死前,彻底整顿廷纲,多做建树,给我自己留个美誉。多谢。”

书房中的另外三人,全部动容!

知道自己的死期,实在是一件及其残忍的事。偏偏这位国主不止坦****地接受,更是因此而步步计算,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魄,才敢于直面死亡的一日日的逼近。

对着三人微微一笑,梅兮颜悠悠解释道:“面对拍竿,即便是我们鬼骑上阵,也难以轻松应对,让士兵正面抗衡,实在勉为其难。而且,眼前到了酷暑,一日比一日热,这种时节也不适宜兴兵。再就是杜大人方才说过的,南方叛军最希望速战速决,以免粮草军需供给不利,而这正可被我们利用。”

“拖延时日,修缮、改良我水军的战船,待到天气凉爽,战船改良完毕,南方叛军也已经被逼到极限,即便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凭一时之勇做垂死一战,也难以攻破我们已准备好的战力部署,更没有后力支撑。到时是战是劝降,主动权在我们手中,何愁南方不平。”

顿了顿,梅兮颜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时,才是你杜大人真正做事之时。”

这其中还有秘密部署,需要永靖城和白瑶山的百姓配合,但梅兮颜却没有明说。那些人都是她的奇兵,只她和鬼骑知道便足够了。

另一个没有明说的,陆维贤和杜衡却已听出来--梅兮颜原来早已设了一个套给泰、舒两家。

改良战船,势必需要大笔的军费。以他们的贪婪,势难抵挡**而全心全意为胜利、为枢国着想。事毕之日,便是杜衡发威之时。

即便他们害怕追责,改良的战船也足够坚固有攻击力,梅兮颜仍可以拖延战事为由,惩治他们。

拖延出来的时间,也是杜衡暗中查察取证的时间,他能找到的证据越多,越能够帮助梅兮颜将泰、舒两家定下大罪,彻底清除他们这些蠹虫。

梅兮颜的举措若放在正常的国主身上,人人都能猜出她的打算,但她不一样,了解鬼骑的重臣都知道鬼骑的寿命不长,因此被这一点局限了思考,全部认为她会速战速决,使得梅兮颜想到这样出其不意的办法。

陆维贤刻板的脸上,嘴角略略上扬,却又被垂下的胡子挡住了,旁人均没有发现。

利用自己的短处误导对手,给自己制造机会,这个丫头果然胆识过人。然而,这还有个前提--

轻轻动了动拐杖,发出一声轻响,陆维贤开口说道:“我主将反攻时日定在凉爽时节,自是最符天时,但是否计算过平定南方需要多少时日。当年孟兆熊和郑胜,可是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将南方平定--老臣问句冒犯的话,我主的身子,还能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