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赵争希(上)

赵争希只觉得两道犀利的视线投注在额头,冷嗖嗖的十分不舒服。稍微抬起眼皮转了转眼珠,正与梅兮颜犀利的眼神撞个正着,左眼角的三道浅色的伤疤更增凶狠,一刹那,心神一颤!

对于这个国主,他并不了解,唯一的印象来自百姓口中的罗敷女的称号、出生之谜,还有水灾之后甚嚣尘上的天祭传言。

至于百姓所说的苛捐杂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孜州州牧做的手脚,而州牧,是郑统的狗。

从得知国主继位后清缴全国匪患,到铁壁城大败屠一骨的大军,赵争希看到了一位极有作为的国主的风范。是以,他一度寄希望于她能化解南方和北方的对立局面,大力扶植南方的耕种和经济等生产、生活。

但刈水决口之后,赈粮仍旧迟迟不到,让他对国主有了些微词。

南方的局势如何,他看得清楚。孟郑两家姻亲,已经完全控制了嵩州和孜州,这样的情势下,赈粮即便到了,也可能被州牧藏匿,他自然是想到过。

可是国主身边有鬼骑,只要她派出鬼骑押运赈粮,怕什么州牧做手脚。如此,还能更博得百姓的好感。然而,国主并没有这样做。

得知樨城放赈消息时,赵争希也曾一时激动过,认为国主还是聪明的,终于在水灾一个月的时候就将粮食运了过来,这在历年灾荒赈济中,均算得上效率最快的一次。

然而,永靖没有等到赈粮,甚至连派送赈粮的公文也没收到。从樨城的眼线处得知,赈粮是被一个小偷无意间撞破,才被迫放赈。

如此,赵争希明白了,也失望了。

国主从没想过要真正救助南方灾民,她只是如木偶一样做出日常的赈灾举动,却绝不会考虑这赈粮是否会落到灾民手中。一如她继位之后遇到蝗灾,也是如此操作,全无半点后续核查之意,任凭州牧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更悲哀的是,这赈粮一定不会有永靖的份儿。

抗灾、救人、收留灾民,他赵争希做的每件事都在讽刺着州牧的不作为,怎么会分给永靖赈粮。州牧是想用这一招,离间他和永靖的百姓。

好在他早有准备,已筹款买粮,从没指望过无能的国主和贪婪的州牧。

果然,永靖城外的灾民苦等赈粮不到,直指他私吞了粮食。幸得城内的永靖百姓对他为人十分了解,力保他的安全和清白。

之后又听闻赈粮出了问题,吃了会得病。赵争希绝望了。

这个国主,大概只是个满脑子好勇斗狠,会耍一点小聪明的颟顸蠢人,只能斗勇,不能斗智。铁壁城大战的指挥者只怕还是那个凿冰阻路的守城将申云,她不过是带着鬼骑去卖了把力气。

再之后,就知道了孟徽带人去围剿白瑶山,因为鬼骑躲在其中。但那时,他已知三个鬼骑在他永靖城内,且是他永靖的大恩人。

丁开和苗华,在水匪的火攻之下,奇迹般地守住了他们的两条大粮船,为永靖保护下二千石粮食。被他们拉来救人的路战更是仁心妙手,至今仍在城西南的医棚之内救治患瘟病的百姓。

看他们的言行,绝不会是投毒戕害百姓的无耻之徒。因此,赵争希特别命令永靖城的士兵,无论何时遇到三人,一定要特别礼遇,表示尊重和感谢。

虽然对鬼骑的印象好转,但目前的局势却不是几个鬼骑便可以扭转的。最有效的办法是赶紧带着军队过来镇压叛乱,否则孜州带动嵩州,南方彻底大乱,国主在这里无兵无将,只能眼看着南方在孟郑两家的控制下独立。

偏偏在这最关键、最应当留在北方带兵出征的时候,鬼骑却出现在南方。

在赵争希的眼中,这个国主愚蠢至极,完全不可靠。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希冀北方能将南方存在的问题解决的念头,算是彻底落了空。

偏巧,在他对梅兮颜最不满、最厌恶的时候,梅兮颜找上门来,还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言行在自己面前摆谱。赵争希哪里愿意搭理她这种蠢人,恨不得快些将她打发走,免得这个草包耽误自己保卫永靖城。

然而,这个草包国主不仅不离开,反而向他提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语气更是阴不阴、阳不阳,显然是在试探自己的忠心。这就不由得触动了他的心思,令他有些愤怒。

可是一接触梅兮颜的目光,他便觉得后背一僵,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蹿到头顶。

这眼神看起来不止直接霸道,还像在严厉地指责他方才的敷衍,更像是睿智的拷问,要直逼他说出内心的真正想法来。

赵争希的目光瞬间又垂了下去。

“怎么犹豫了?”梅兮颜冷笑了一声,看着赵争希额头上的冷汗一点点浸出来,在油灯的光亮下,闪着微微的光。

“若我主兴师讨伐叛军,下官当供驱策。”强行稳住心神的赵争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与平常无异。

梅兮颜悠悠地拊掌而笑,假装没有听出赵争希所说的条件是她出兵,他才辅助,而是大声赞道:“好!果然是我枢国忠心的臣子!”

说罢,双手一撑坐椅扶手,倏地站起,负手而立,正色道:“传我谕令:如今樨城叛乱,北方军队暂时无法渡水讨伐叛军,兹命孜州永靖城太守赵争希即刻起,调集永靖城所有驻守士兵,于五月初三日卯时出发,与我一同讨伐樨城叛乱!”

梅兮颜神色庄严肃穆,字字有力铿锵。

赵争希只觉得浑身一凉,是冷汗浸透了衣衫。随即又觉得燥热,是怒意从心胆上涌起!

霍地抬头,赵争希直视梅兮颜的双眼,毫无惧意与退缩,似乎在确认,方才说话的是否是她。

许久,小书房内安静得只余下油灯的轻微火焰声,间或有不规则的呼吸声,是正在压抑愤怒的赵争希的。

“赵太守,怎么还不领命?”梅兮颜斜睨着赵争希,冷冷地问道。

赵争希死死盯着梅兮颜的脸,看着她挺拔的脊背,和自己几乎同样的身高却更纤细的身材。那股令他难以置信的霸气到底从何而来,赵争希不清楚。但他清楚一点,这命令是让他永靖城所有人去送死!

“赵太守,是要抗命?”梅兮颜的声音再度响起,已是冷峻的质问。

赵争希挺了挺腰身和脖子,嘴唇嗫嚅几下,最终,略微垂下头,努力克制着怒意,沉声答道:“回我主,非是下官抗命,永靖之兵只做守城便己勉强,实在无法主动出城作战,否则阖城百姓的安危将无从保证!”

“况且,永靖只有三千军,与樨城过万的士兵及暴民相比已是不及。据悉,闵城的暴民正在向樨城赶来。若三千军士行至樨城,正遇暴民来袭,与樨城叛军前后夹击,更无胜算。以永靖一城无辜百姓之命去抗衡全部暴民,此举着实欠妥,恳请我主收回成命。”

说罢,赵争希咬了咬牙,向后退一大步,又向梅兮颜作了一个长揖。

梅兮颜这回没有伸手,任赵争希在那里伸臂弯腰,只作不见,然后呵呵冷笑着,讥讽道:“果然是最被百姓爱戴的父母官!全然无私地为百姓的安危考虑。”尤其加重了“父母”两字的重音。

随即语气森冷地批判道:“既已做了百姓父母,受尽拥护与崇拜,自然就不知人臣之道,国家之重!叛乱算什么?整个孜州都是乱民,目标是北方,与你永靖何干!躲在这小小的永靖城之中,做一株随风而摆的墙头草,只要保得住城,保得住百姓,自然也就保得住自己的名声和地位。而你为永靖城所做的一切,足够青史留名!”

赵争希蓦地站直了身体,双臂垂到身体两侧,双拳紧握,攥得指节咔咔作响,不卑不亢地反驳道:“下官若只图自己青史留名,大可奉了国主旨意带兵去与樨城叛军同归于尽!孜州全境叛乱,我赵争希在全面包围之下仍要举大义之旗,捍卫枢国王权之威严,还有什么比这名声更加彪炳、响亮!”

越说越是控制不住情绪,反驳变成了质问与斥责,满腔怒火喷薄而出,什么敬语、谦称,全部抛诸脑后。在赵争希眼中,这个草包国主不配他尊重!

“我视你为主,所以好言相劝,你却把百姓之命当草芥,凭什么要让阖城百姓和士兵为了你的愚蠢而丧命?枢国是你罗家天下不错,但撑起这个天下的是无数普通的百姓!没有了百姓,你们向谁作威作福!又要谁为你罗家卖命!只靠你身边的鬼骑大人么?就我所见的三位鬼骑大人,也强过你这愚蠢女子百倍、千倍!”

丁开原本站在门边,看到赵争希这一番犯上与愚蠢的言论,一个箭步便窜到赵争希身边,伸手扭住他的左臂,作势说道:“老大,这个蠢货失心疯了,等我教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