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去永靖

吕青野有一瞬的愕然。

他昨夜初见这两头怪物时,它们带着一身血腥匍匐在梅兮颜身边,露出一种柔弱的依赖感,让他在骇然的同时,更为震惊。

看当时梅兮颜的表情,似乎也把那母子当成了长得过于巨大的猎狗看待,亲自割了人熊的肉去喂它们,照顾得相当细致。

这样用心的梅兮颜,转头就决然地表示,杀了母兽,留下幼兽当看家狗,杀伐之果断,太干脆!

吕青野对于这种野兽倒是没有什么恻隐之心,随即问道:“它们两母子一直在一起,你要怎么动手?”

梅兮颜轻扯嘴角,看似微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淡淡地说道:“我喂给母兽的肉里裹了夹竹桃的叶子和花,分量足够它在休息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昨夜经过休息,清晨,梅兮颜察觉到幼兽已恢复了平常胆小、畏缩的状态,便令刘氏去采了夹竹桃的叶子和花,动手了结母兽的性命。

原来是早有打算!吕青野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从梅兮颜落寞的表情中,他竟感觉到一种惋惜与哀痛。

即便吕青野善于体察他人的心意,此时却也无法理解梅兮颜的感情。魈狼是一种狂兽,除了生老病死,难以有与它匹敌之物。虽然母兽已到了膏肓之地,却仍是梅兮颜加了毒才促使它的死亡,而这种死法,梅兮颜认为是一种屈辱。

想到魈狼母兽,不由得便会想到不久后的自己,也许死法还不如它这般毫无知觉的从容。

仿佛是在印证梅兮颜的话,山洞深处传来长长的、悲切的哀鸣之声,声音不大,却通过石壁震动而息息不止,闻之者哀。

两人进入深洞时,母兽的身体已经凉了,幼兽的头埋在它的怀里,仍“呜呜”地啼泣着。梅兮颜靠近幼兽,它没抵触,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但声音却渐渐小了,最后,竟停了。

梅兮颜感觉不到它的敌意,却又不知道它为什么停止了哭声,正在犹疑,幼兽却缓缓站了起来,抬头舔了舔梅兮颜的脸。

一张巨大的狼脸上,火红火红的眼珠朝向自己,眼神晶亮,如一团火在烧,眼角里却流着泪。贴着梅兮颜脸颊的大嘴,血腥味之中,还残留着幼兽的微微乳香。

大概幼兽因自己身上的气味,将自己看成了同类,又因自己个头没它直立起来高大,所以错把自己当成了它的弟弟妹妹,虽然刚刚失去母亲,却仍努力克制伤心,安抚自己。

我该拿你怎么办……梅兮颜伸手摸了摸魈狼幼兽毛茸茸的脑袋,心中叹了口气。

许是因为有了梅兮颜,幼兽自行当她是慰藉,悲伤的情绪淡了许多。

但令梅兮颜无言又无奈的是,幼兽竟然黏上了自己,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为此,吓得洞中的人纷纷缩回自己的小洞里,不敢出来。它还一副惧怕又无辜的模样,躲在梅兮颜身后呜呜地叫着,显得很是委屈。

梅兮颜叫了丁开和苗华来帮忙抬母兽的尸体,似乎感觉到杀气,幼兽躲在梅兮颜身后不停地低吠,十分抗拒。小鬼骑倒是很想帮忙,却被梅兮颜轰走了。这五人在魈狼面前完全没有自保能力,一个差池便可能送了命。

最后怕魈狼发疯,梅兮颜找了吕青野来,这个畜生竟欣然接受,还去蹭了蹭吕青野的大腿。

吕青野同梅兮颜费力地拖着六七百斤的母兽的尸体向洞外走,见魈狼幼兽难抵天气的热度,耷拉着脑袋、吐着长舌头,还是坚持跟在他们身边,也被它感动。却又不禁疑惑地问道:“它为什么不攻击我?”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只小母狼吧……”梅兮颜难得又显现出伶牙俐齿的一面。

她知道原因,只是羞于出口。自己和吕青野有过多次依偎接触,吕青野身上应该有自己的气味,魈狼嗅觉灵敏,既然接受了自己,当然也就一并接受了吕青野。

吕青野看着梅兮颜故作嫌弃的调侃模样,早已了然于胸。于是将头歪了歪,目光直接探向魈狼幼兽的小腹之下,一副认真求证的口吻说道:“是么,我看看它是公是母。”

“喂!”梅兮颜不满地叫了一声,看到幼兽长舌一伸,示好地舔了吕青野一脸口水。

梅兮颜忍俊不禁,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几日山洞的气氛一直紧张、压抑,难得能放声一笑。

然而,笑声到底还是短暂。被隔离出去的那片起火的山林,仍是余焰未熄,冒着黑烟,抬眼望去,更似狼烟。仿佛在提醒梅兮颜,大战在即。

将母兽埋葬之后,再回到山洞,梅兮颜已不担心晚上洞中人的安全。被她一语成谶,这小狼崽子确实是头小母狼,所以在接纳吕青野之后,越发显得乖巧,转而黏着吕青野去了。

山洞安全无虞,稍作补眠,晚上,梅兮颜带着丁开来到永靖城。

南大门外安置灾民的临时木棚已不见,城头上守城兵来回巡视,见梅兮颜和丁开靠近,立即便询问来历,防备心甚重。

梅兮颜以女声回答:“我家小弟说他六哥进永靖来当临时郎中,目前世道乱,我们担心他安全,过来看看。”

守城兵中有一人还认得丁开,附耳对同伴说了什么,只听那士兵继续问道:“郎中姓氏?”

“路,道路的路。”梅兮颜答道。

“请稍候。”士兵说了一句,转身下了城头。

措辞突然客气起来,梅兮颜和丁开了然,路战一定救了不少人。

不多时,已听到城门口下门栓的声音,士兵返回城头,不卑不亢地说道:“已同路先生确认,是家里的亲人,请进。”

这座梅兮颜自进入南方便一直想进入、却总因各种问题而不能成行的城邑,终于为她打开了大门。

进入门内,一直问话的士兵靠近丁开,悄声说道:“人多眼杂,烦请贵客自行去行署寻路先生。”

丁开见他“鬼祟”的模样,稍微低头正要偷偷询问,梅兮颜已接过话音,说道:“好说。”

说罢,便拉着丁开到身前,要他带路。

梅兮颜既不问,丁开自然也不多言,两人仿若永靖城的普通民众,信步入城,看着街道两旁干净平和、秩序如常的店面,慢慢走到行署。

梅兮颜此时一身破衣,看到行署门口的士兵,像个傻丫头一样大咧咧地问道:“城头的人让我们来此找我家小六,说小六救人有功,可以领赏。”

那士兵认得丁开,为人很是机灵,立即说道:“路先生妙手回春,救了我永靖好多百姓,该当答谢。请进门厅,我回报长史。”

然而,将梅兮颜和丁开引进门后,却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二进院落里的小书房。

这一路,没有灯笼,到处照明的都是松油火把,且距离不近,光线有些暗淡。

小书房门口,早已立着一位着便服、略瘦的中等身材、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见他们走进,挥手示意士兵退下,开门将梅兮颜和丁开两人迎进小书房中。

房门一关,中年男人撩起袍摆小跑到直接坐入主位的梅兮颜面前,向着梅兮颜跪倒,恭敬地说道:“孜州永靖太守赵争希叩见我主!情势所迫不能出城相应,还请我主赎罪。”

在枢囯,廷臣见国主是不跪的,只做揖礼。只有在表达特别强烈的情感时,才会行跪礼。

梅兮颜微微敛眉,但此神情稍纵即逝,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等他请罪完毕,才伸手将赵争希扶起,温声说道:“早闻你治理永靖有方,方才见城内气氛安宁,既没有恐慌,更不似樨城叛乱,奖赏尚不及,何罪之有。”

转而却又疑惑地问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赵争希站起身,却略微弯着背,垂着视线盯着梅兮颜的破烂的鞋面,平静地答道:“早在两位侍卫大人在刈水之上援手保粮时,都尉贺生谷便看出两位侍卫大人的身手非常人所及。之后丁开大人更是请路大人留在城中救助病人,路大人妙手回春,城内郎中都赞不绝口。联想到南方局势混乱,下官猜测三位侍卫必然是鬼骑大人。方才听城头士兵描述我主的从容言行,先前的一位侍卫大人站在我主身后且没有说话,自然便知是我主驾临。”

梅兮颜眼含笑意地轻轻点头,又问道:“从在城下对话便遮遮掩掩,城中发生了何事?”

“要感谢我主以谨慎、周密的言行来保护永靖,城中暂时无事。只是怕城外有他人布置的暗哨,或者城内有心怀歹念之徒,看到士兵礼遇陌生人,而成为攻击永靖的借口。”

先遮掩言行的是梅兮颜,除了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外,正如赵争希所说,也担心樨城找借口攻击永靖。

自得知永靖仍固守自己的城邑,且真的去吕国买了粮食后,梅兮颜决定必须与赵争希见面,确定他的立场,看是否能为自己所用。

但自进入书房,赵争希回答问题时便充满恭维与圆滑,只浅浅应答,不做过多解释,更不透露他的立场,若是棵墙头草,则大大不妙。

因此,梅兮颜继续试探地问道:“叛乱之事,你已知晓多少消息?”

“自樨城赈粮第二天、永靖外灾民离开之后,下官便令关闭城门,减少外出,目前只知樨城叛乱。倒是昨夜发生了奇事,有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乱民奔到城下,慌张叫门、哀嚎求救、不停叫嚷‘山神怒了’,下官当时不知发生何事,以为是樨城的苦肉计,想渗透到我永靖来,没有开城门救人。今日既见我主,其惑自解。”

“哦?”梅兮颜挑眉,问道:“为什么觉得与我有关?”

“下官在樨城也有眼线,回复说孟徽怀疑我主在白瑶山,今日既见我主,可见是真。自古得道多助,樨城失德,遭到白瑶山山神惩罚,自是罪有应得。”

仍旧满口恭维,却甚少涉及重要之事。

国主就在眼前,却丝毫不提赈粮之事,更不说灾情如何,只是一味恭迎,说些废话,颇有搪塞之意,似对自己极为不满与不屑。

梅兮颜按下不悦,双手搭在木椅扶手之上,微微侧脸,挑着左眼眼角看向赵争希始终低垂不肯抬起来的头颅,扯起左边嘴角,浅浅一笑,眸光却蓦地转为锐利,幽幽问道:“既如此说,白瑶山山神助我驱逐叛兵,而你坚守永靖,也是为了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