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郎中(下)

出声的少年,正是与李砾在一起的小山子。李砾昨夜离开时,将小山子托付给罗珃和柳朔雁照顾。

木棚下的病人们原本离得就不近,虽然害怕,却也只是又退了两步离前头的三个青年远一些。

十几个士兵本想去抓三个青年,听到小山子提醒,立即停下脚步、迟疑起来。

半截门帘一掀,双手手心因烫伤而涂满了黏糊糊药草的小山子从木屋走出来,环视所有人后,目光停在离他最近的士兵身上,严肃地说道:“病人身上有伤口,沾了血会传染的,担心被传染的快些去找干净的水,烧沸了多喝几碗,再洗个澡,预防传染。”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各个惊恐莫名的病人,其中一个咬着牙小声说道:“走!”

瞪了瞪木屋和即将抓到手的三个青年,十几个人迅速转身,用最后一点骄傲挺直了腰杆离开了。

直到士兵们的脚步声听不到了,小山子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大气。

那些话是木屋内的罗珃教他说的,其实他在屋内根本没看到病人身上有什么伤口,很是担心被这些士兵揭穿了谎言,反倒激起他们的杀人之心。

紧张感一消失,双腿便有些软,手也有些抖,浑身乏力。但看到众人一脸惊吓的表情,小山子赶紧又打起精神来说道:“别怕——”

接着压低了声音,由于紧张而僵硬的脸上浮现一抹别扭的笑意,对木棚下的病人说道:“一会儿有热水给大家喝。”

说罢,转身又回了木屋。

“哎……小山子,别走!是我们啊,小鬼……”浓眉青年叫了一声,便齐齐跟着小山子,也想进木屋。

“骑”字还没出口,小山子已经冷漠地放下了布帘子。

从五个青年出现,小山子在木屋里便听出了他们的声音。听李砾说,带人砸开安樨门门、去质问孟徽未果,反倒被孟徽将所有百姓撺掇起来造反的人,正是这几个来路不明,又自称小鬼骑的青年。

若不是他们砸开安樨门,樨城可能不会乱,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被乱民伤害,小山子哪里会理睬他们。

先前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告诉罗珃和柳朔雁,请求她们不要医治他们,但罗珃却只笑笑,仍旧坚持接诊。

罗珃和柳朔雁自然也对这五人的外号不陌生,还曾担心他们打着鬼骑的名号是要有什么阴谋。然而听到他们在外面和其他百姓辩论,一直向着梅兮颜,看来只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桀骜青年。

没心机更口没遮拦,若不是听出他们对国主十分尊重,又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认定孟徽是幕后黑手,只怕柳朔雁便要将他们赶走,任他们自生自灭。

送走老人返回时,柳朔雁仔细打量了木棚下的三人,看起来并不是飞扬跋扈之辈,只是空有心力却办坏事,也令人为难,于是淡淡地说道:“木屋狭小,不便进入。”

三个青年倒是没有多心,见士兵已经离开,也安心等在木棚下。

孟锡见士兵被少年几句话吓退,暗暗皱眉,仍旧按捺住怒意,耐心地排在队尾,等着看这个女郎中有多大本事。

木屋内,病人已经躺到了三条长凳拼成的简易床榻上。

罗珃看到病人僵硬地扭曲着身体,眼窝深陷,唇干舌燥,一身的虚汗已将薄衣浸透,四肢冷冰冰、硬邦邦,似乎没了生气。

这两天,她已见多了这种濒死的病人。从刚开始的手足无措,暗暗自责自己的无能,到现在,已能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和嘴角,用微笑和手势安慰病人,送他们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虽然,内心里,仍旧惋惜——这些本不该是百姓承受的灾难,却因孜州官员的不作为,统统落在了百姓身上。

一边切脉,一边对着小山子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小山子领会,问向魁梧青年,“病人之前吃过什么?”

“我们……偷了城里有存粮的百姓的饭食。”魁梧青年理直气壮地答道,“你也知道,赈粮被动了手脚……”又见缝插针地和小山子叙旧。

小山子却已经将目光转到罗珃脸上,不愿多看他们一眼。

赈粮有些无毒,有些微毒,有些却很毒,这样才能在短期内造成各种程度瘟病均有的假象。因此存粮也可能是第一天领的赈粮,此人业已中毒。

罗珃有了判断,对小山子指了指病人的耳朵,又指了指少年的嘴。

小山子微微俯身,轻声问道:“病人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的,我大哥叫贵……”魁梧青年不满地看了一眼小山子,还没说完,罗珃便瞪了他一眼,阻止他说话。

小山子问了几声,那病人却仍旧没有反应。

反应已经迟钝,中毒极深,罗珃手指也几乎摸不到病人的脉搏,连忙伸左手拍了拍病人的右肩膀。

那病人缓缓睁开眼,看着罗珃右手拎起一个水囊,眼中立即释放出渴望的光芒,喉头蠕动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水……”

罗珃右手拎着水囊,左手作出扇风的动作,示意要先将水烧开了,才能喂他。

“药包在这里。”柳朔雁已将三个药包拎了过来。

罗珃眼中闪过一抹赞许,柳朔雁实在太了解她了。能顺利装作哑女郎中,为灾民看病,柳朔雁帮了她大忙。大姐这些鬼骑侍卫真是各个都厉害异常。

将药包里的药全部倒在桌子上,罗珃开始寻找路战偷偷告诉她的药方上的药材。

跟进来的魁梧青年也凑过去,在一旁小心地看着罗珃分辨药材,小声说道:“姑娘,我大哥叫贵由天,我是老二贵由地。”

弯腰透过下半截空空的门框看了看外面,继续说道:“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那个是老三,叫肖礼,粗眉毛的老四叫齐有智,剩下那个看着比较弱的是老五齐有勇。我们是拜把子的‘小鬼骑’弟兄,与亲手足无异。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但凡能做到的,在所不辞!”

就在贵由地不停絮絮叨叨地说着“请一定要救救我们大哥,要我们做什么都行”的时候,柳朔雁不耐烦地将头一转,视线下垂、半眯着眼瞟了他一眼,贵由地只觉两道寒光闪过眼前,立即便打了一个机灵,讷讷地闭了嘴站直身体。

“只要有一线希望,冉姑娘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柳朔雁不咸不淡地答道。

弄了半天,“小鬼骑”是三个姓氏拼起来的谐音。瞥了一眼这几个看起来没什么心机的小混混,柳朔雁忍住了痛揍他们一顿的冲动。

贵由地不住地点头,却始终不肯再接触柳朔雁的目光,眼睛只跟着罗珃的双手不停移动,看她快速打开纸包分辨药材,再快速包上纸包,用碳枝在纸上写上药材的名字。

虽然对这五个青年的作为有诸多不满,但他们偷来的药材却当真种类不少,竟还有三株小山参,更有罗珃急需的可以试配防治瘟病的药材。

迅速捡了一株小山参朝着柳朔雁比划,柳朔雁接过山参,一脚狠狠地踩到贵由地的右脚脚面上泄愤。贵由地只当柳朔雁确实无意,“啊”了一声提醒她,柳朔雁这才佯作惊讶地挪开了脚,嘀咕了一句,“还以为地面不平。”

随后便平静地吩咐道:“先将这株参切两半,一半留着备用,另一半煎成浓汤,吊着你大哥的命。”

见她这般表现,贵由地再迟钝也知道柳朔雁是故意的,只是不知她为什么要作弄自己。但现在救人心切,没时间和她理论,抹了抹流到眼角的汗,急切地问道:“用多少水,怎么煎?”

“切片,两碗水就够了,只管去煎,火候到了我叫你。”柳朔雁答道。跟着罗珃这些日子,她也已经懂得了不少煎药的操作,当然,这也要拜罗珃一直装哑女所赐。

“药锅在这边。”小山子比起在艾虎山时经历得多了,人也更机灵,用手背碰了碰贵由地的胳膊,示意跟他走。

罗珃抬头微笑着看了看躺着的贵由天,给他一点安慰,又继续埋头挑拣她需要的药材,小声对柳朔雁说道:“这些差不多都是路战说的方子上的药材,先煎一服给他试试,若是能救活,就可以用这个方子救更多的人。”

“他中毒很深?”从罗珃紧抿的嘴唇中,柳朔雁能猜出个大概来。

罗珃点点头,没有说话。之前那些瘟病病人,路战看过之后曾说过,不是单纯的瘟病症状,是吃了毒药才引起的,但因为手头没有药,中毒严重的很快便死去了。这个病人的命,就看他们带来的药是否对症了。

将药材用干净的布包好,递给柳朔雁,说明煎熬方法,柳朔雁抱着药包自去送给贵由地煎药。

罗珃在水盆里净了手,走到贵由天身边,双手并拢贴到右耳边作枕状,然后右手再次拎起水囊,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意思是: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热水就烧好了。

贵由天勉强睁着眼看她温柔的神情,只觉得生路在前,暗暗在心中激励自己,坚持!竟还扯出一抹笑容来回应罗珃。

罗珃回他一个微笑,转身掀开门帘出了木屋,为木棚下的病人依次问诊。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贵由天地熬好了山参汤,为贵由天灌下去续命。

因为有药,罗珃便继续开方子命小山子熬药,救治其他病人。

直到诊到孟锡那里,柳朔雁亲自煎的解药也已煎好晾凉。贵由地仔细地将药喂给了贵由天,不多时,贵由天便停了虚汗,身子也渐渐放松、舒展开了。

药有效!

不论是屋里的人,还是屋外的人,都暗自兴奋,唯独孟锡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峻和阴鸷。

就在罗珃吩咐那结拜的四兄弟支锅煮药汤时,孟锡偷偷地退了出来。

这个郎中和她身边的两个帮手,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