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连环苦肉计(上)

昨天在樨城的经历,李砾已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失去理智的疯狂百姓,煽风点火心怀不轨的孟徽和宋湘,一切都是有备而来的精细计划!

迅速得让他觉得自己被搅进了巨大的漩涡中,直到现在,仍没有完全弄明白发生的状况。

然而,有一点他却十分清楚,孟徽要造反,孟家要造反,还要拉着所有孜州的百姓一起造反!

昨夜前半夜,苗风走后不久,樨城外的灾民便乱了起来。

由于生病的人在放赈的这两日里激增,于是李砾在坳地里听到的那三个郑家眼线的话终于被传了出来——赈粮被孟徽动了手脚,吃了就会得瘟病。

由于有之前孟徽下令屠杀瘟病百姓并焚尸的先例,群情激奋,竟在短时间内便聚集起来上千人,对着樨城北城门安樨门猛撞过去。

没有攻城木,没有冲车,所有人都在拼命推着前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将力量传过去。李砾在旁边看得真切,坚固的安樨门看上去仍旧纹丝不动,哪怕挨着门的人用力将自己撞过去,也无丝毫效果。

即便这样,那些人仍旧没有放弃,喊着号子继续去推城门。

城头上,没有士兵。

隔着厚重的城门,似乎能听到城里也乱成一团。

在一次猛地冲击之下,城门竟然被撞开了一条缝隙,很快便裂开一个口子,最终,安樨门大开!

人群吵闹着,要孟徽解释赈粮的疑点。

隐隐地,李砾听到他们在叫嚷:我们是小鬼骑,已经知道孟徽在赈粮里加了东西,要害死所有灾民,图个清静,他们一定有解药。

别人不知道这些话是谁在说,但李砾知道,就是那五个自称是小鬼骑的青年。

苗风临走前曾和李砾说过,这种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能乱说,一旦激怒了孟徽,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遭到孟徽的屠杀灭口。然而……

吵嚷之中,有人闯进了药铺,逼着里面的郎中验证赈粮是否有毒,随后有几个药铺的老先生便确认有毒,所有人便都疯了一样去太守行署质问孟徽。

李砾声嘶力竭地劝导百姓冷静下来,不要招惹孟徽。离樨城前一次屠杀,还不到一个月,李砾担心这些赤手空拳的百姓的安危。

但气头上的百姓将李砾推倒在地,直奔行署。

李砾忍着伤痛,追着队伍到行署的时候,看到行署大门前也躺了一地的百姓,还有士兵。两大桶冒着热气的汤药桶就摆在门口左右两座石狮子的旁边,太守孟徽和长史宋湘正在门口手忙脚乱地给生病的士兵喂药。

人们没有想到会看到这一幕,原本满肚子的质问,一时都梗在喉咙间,问不出来。若是孟徽想毒死城外的灾民,也无需用他手下的士兵来当陪葬,这样的简单道理,谁都看得明白。

孟徽和宋湘见到上千人围住他们,竟不慌乱,孟徽甚至大声斥责众人行为粗暴,如同乱民。

长史宋湘却忙出来打圆场,解释说兵营里不少官兵也都吃了赈粮病倒了,行署中人手紧缺,正在招募城中百姓来帮忙煎药,以便送给门外的病患。

一地的重病士兵不是假的,堂堂太守和长史,一身便装已是被汗湿透,连发丝都黏在脸上和脖子上,更不是假的。

怒气似乎跟着汤药桶里的热气一起,轻轻地飘向空中,渐渐化于无形。

宋湘见百姓停止了对孟徽的指责,便温和与前排的人商量,是否能派出人来,将汤药桶抬出安樨门外。

正在安排人手之际,人群里突然有人恨恨地骂道:“兔崽子的!刚才是不是有几个兔崽子自称鬼骑,煽动我们进城来抢粮、抢药!那几个一定是罗敷女那个巫妖一手策划的,‘天祭’开始了!”

“世代保护我们的刈安塔也倒了下去,一定是上天在示警,让我们提防天祭巫术。”

……

乱哄哄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多的人喊着“罗敷女不给活路了,反了他个兔崽子的”,就真的反了似的,开始追逐声称自己是小鬼骑的人,另外大部分人却去抢樨城粮商的米粮……

李砾看着那些被砸了铺子、掏空了粮仓的粮商们哭喊着求饶,最后不知是谁说骑云寨曾经抢了粮商们不少粮食,是囤粮大户!于是领头砸铺子的人便一声招呼,组织人手来骑云寨抢粮。

正在满城招呼人手的时候,孟徽换了一身戎装、带着一队官兵赶了过来,也是义愤填膺地数落骑云寨的恶行,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被聚集起来,最终,超过万人,浩浩****地冲向驻云山。

事态转变得太快,李砾反应不及——大家明明是要找孟徽算账,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便成了抢劫、打砸店铺,甚至组织起那么庞大一支队伍,去围剿骑云寨!

行署门口突然冷清下来,除了躺了一地的病人的呻/吟声,还能听到的便是远处仍处于遭殃中的店铺掌柜和伙计们的哀求声……

李砾呆愣当场,无所适从,甚至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难道孟徽不是坏人?

难道那五个青年当真是鬼骑?

难道天祭真的是远在北方的国主一手策划的,就是为了杀掉他们孜州的百姓?

可是,用所有民众的命,真的能换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李砾不信。

脑子里一片混乱时,眼角余光看到了那个胖胖的中年人,大家称呼他为宋长史,便是与父亲私下见面的宋湘。

李砾突然清醒过来,正要转身上去询问宋湘有关父亲的事情,却看到他轻声安抚躺在地上的病人后站起身,随即掸了掸长袍,转身要进入行署。

就在那转身的刹那,李砾看到他左侧的嘴角翘起,闪过一抹阴恻恻的笑意……

一瞬间,李砾浑身一颤、冷入骨髓,内心霍然明白,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虽然有些环节他还没有想通,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刚才发生的事,是孟徽和宋湘早已算计好的,甚至便是他们安排煽动的!“天祭”,确实出于他们之手!

想到杨吉可恶的嘴脸,想到父亲不肯将所有人带去嵩州的津南城,一定要他和杨吉等人去樨城,想来便是要杨吉一路把天祭谣言传出去……

想通了这阴谋的关键,惊得李砾一身冷汗,腿脚发软。

呆立半晌才恢复过来的李砾,转身回到罗珃处和小山子交代几句,便追着孟徽的队伍出了城。

当樨城百姓被带入陷阱遭到伏击之时,他就在纠结要不要说出阴谋。但他害怕与孟徽对峙,害怕会因为对峙而牵连到他的父亲……

可是,如果再不说,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樨城百姓和骑云寨同归于尽。他们都是遭了灾受了难的可怜百姓,为什么要为孟家谋反而平白丢掉性命?!

从樨城出发就在犹豫的李砾,最终横下一条心,悄悄避过激战的人群,爬上了土堆……

樨城的民众一脸茫然地看着站在土堆上的李砾,今天实在是经历了太多起起伏伏,以至于现在听到这惊骇的言论,竟已有些反应不及了。

李砾满心悲愤,浑身抖动不已,却极力控制着烤得发疼的脸,不让自己露出崩溃的表情。他不知道为什么下面的人会这么冷漠,听到这样的阴谋,不是该马上质问孟徽真假么?不是该马上停手询问真相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着,而远处那些,竟然还在打斗,完全无动于衷!

为了阻止他们和骑云寨的土匪厮杀、为了不让他们沦为孟徽的棋子、为了不让他们成为暴民、叛民,他甚至已经豁出去要出卖自己的父亲,结果……

他很想跳下去,揪住那些人的衣襟,狠狠地问他们:你们被人耍了!你们不反抗么?你们不是彪悍的枢国人么?你们引以为傲的骨气呢?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眼见大家都发现了李砾,也有不少人听到了李砾的话,孟徽害怕李砾说出更多实质性的证据,大声驳斥道:“胡说八道!你们这群土匪又来这一招,污蔑我来挑拨……”

李砾猛地将目光转到孟徽脸上,熊熊火光化作他浑身愤怒的气焰,竟吓得孟徽差一点咬掉舌头,后面的话被硬生生阻在唇间。

李砾豁了出去,脖子上脸上的青筋条条暴起,用尽全身力气,一句句吼道:“早在水灾之前,他们孟家,就已经想到了利用谣言,来蛊惑百姓!”

“他们!先是说国主罗夕,不作为,不全力赈济去年的蝗灾,这是要逼得,百姓没了活路!”

“之后,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刈水堤坝,早就有溃败之势,但他们视而不见,一心等着决堤,等着你们,无家可归——”

“咳咳”,热气灌进喉咙里,灼烧得嗓子一阵干裂的刺痛,李砾止不住弓起身子剧烈地咳起来。

鹿砦和土堆塌掉的地方,又倒下一大块。

“咳……他们知道水灾之后,必然有大瘟病……咳……也放纵瘟病,肆虐,不肯施救……咳咳……就为等天祭谣言发酵,等你们都被瘟病感染……咳……无药可救之时,便是他们认为最好的时机,天祭谣言自然便在你们的……咳咳……死亡之下被印证了!”

“哗啦”一声,李砾左边的土堆彻底塌了下去。

“咳……他们要利用谣言造反……咳咳咳……要把你们都变成他们的马前卒……”李砾脚下的土堆正在松动,他摇晃着身体继续最后的呐喊:“你们千万不——”

一支竹箭带着凄厉的裂风之声射到李砾右肩,李砾脚下一个踉跄,仰面跌下了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