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倒掉的刈安塔(下)

混在安樨门的北山越一直在注意刈安塔的方向,眼睁睁看着塔歪了,紧接着,便摧枯拉朽一般,倒了。

他心中的隐忧变成了现实——先前还担心夜半引灾民进城会引起踩踏的罗启,从最后决定将百姓引到刈安塔中抢米后,北山越再也没有听到罗启对百姓安全的担忧之言。

这矛盾的措辞让他担心,罗启是想利用刈安塔的倒下来吸引更多城内、城外的百姓和灾民,让他们好奇刈安塔发生何事。刈安塔在樨城百姓心中的神秘和敬仰,将随着塔中的尸体和粟米的暴露,逐渐泯灭,进而,使得百姓乱起来,给孟徽添麻烦!

事已如此,徒想无益,罗启的安全仍是他的责任。

北山越正要赶往刈安塔去确定罗启的安危,却见城中跑来两个行署的差役,一个拿着一卷白纸、一个提着一桶浆糊。黄纸上似乎是刚书写的什么,墨迹透过纸背,留下大大小小不规则的黑点。

很快两个差役就到了北城门,在告示墙上抹了一片浆糊,将白纸贴了上去。随后又转头对聚在城门下看刈安塔倒掉的热闹的士兵们说道:“纸上的可是要紧事,你们看完就向百姓说明,千万要好声好气和百姓说,不要招惹其他是非。”

北山越停了脚步,凑到告示墙前快速浏览一遍文字,心中暗笑着朝里巷里走去。

罗启和他忙了半天,弄出这么大动静,终于收到了效果。

告示写明了明日辰正开始放赈,不止樨城百姓,城外灾民也可领赈,又说刈安塔一事正在调查,一定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将一身士兵装束脱下,露出里面一身破烂衣衫,北山越全力奔向刈安塔。

刈安塔外已聚集了半城的百姓,那些被压在塔下的人的亲人们正在一边哭喊着遇难者的名字,一边掀起重重房梁、木架等,寻找亲人的尸体。

古思阔正站在一堆烂木板上,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高举麻袋片朝着人群不停地晃动,口中更是慷概激昂地陈述着他看到的塔内的一切,痛斥孟徽的卑鄙行径。

百姓们还没有见到孟徽贴出的告示,一个个都在咒骂孟徽的狠毒心肠。还有的,借着寻找遇难者的机会去翻找压在木板下的粮食,趁着人看不到,就偷偷往自己的怀里塞一把。

就在这时,一队百余人的士兵队伍簇拥着一个身材略胖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

中年男人一出现在人群视野中,便有人叫起来:“宋湘宋长史来了。”

孟徽行事乖张、狠戾,但宋湘却正与孟徽相反,待人极其和善,十分为百姓着想,在樨城百姓心中威望很高。

也因此,百姓见他出现便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质问道:

“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有赈粮,为什么不放赈?”

“烧了赈粮的袋子,又杀了官兵,是要杀人灭口吧?”

“那么多粮食,我们都亲眼看到了,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呀。”

“还有藏在其他地方的粮食吧,既然是赈粮,肯定不会只有这些!”

“要么先让大人喘口气吧……”

……

宋湘听说刈安塔出事,了解情况后迅速出了放赈告示,之后连马车也不准备,直接带人一路从行署跑过来,累得汗流浃背、满脸通红,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用手拼命朝自己胖胖的脸上扇风。

稍微恢复了一下气息,宋湘便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示意百姓按捺住情绪,然后一边用略胖的右手掌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继续用左手在空中虚按几下,扯着嗓子安抚众人道:“各位乡亲,各位乡亲,听我说!”

百姓的声音渐渐小了。

宋湘又喘了几口气,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说道:“各位乡亲,赈粮昨晚才到,为了防止城外的灾民发现赈粮后控制不住情绪,才偷偷运进城来。今早清点完数量,我们正在行署里写放赈告示,就听到外面乱哄哄的,还没等赶过来,咱们的宝塔刈安塔就已经倒了……大事呀!可伤到什么人没有?”

在百姓回应“有人压在塔下了,宋长史快救人”的求救声中,宋湘立即吩咐身后的士兵去救人。

就在他提着袍摆也要去救人时,人群中传来一线不合时宜的声音。

“何止伤到人,里面原本还有死人呢。”古思阔讨厌宋湘那副老好人、一切为他人考虑的嘴脸,仍旧站在木板上,居高临下地对着宋湘讥笑道。

“哎呀,古先生,快下来,危——险——”宋湘一脸担心地叫道。

“已经倒了就没有危险了。”古思阔道,一语双关,除了塔彻底倒了不会再砸到人外,还在暗示孟徽的险恶嘴脸已经暴露出来,再无法骗人。

“万一有一些岔开的木楔子或者折断的木刺,扎伤多不划算,快下来吧。”宋湘右眼一跳,却及时用擦汗的右手遮挡住了,依旧关心地说道。

“关于塔里的粮食和失去的士兵我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具体到底是何原因,我一定会督办此事,尽快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宋湘像是对着古思阔解释,却也是对所有百姓解释。

不等其他百姓再多说塔内的蹊跷之事,宋湘又和颜悦色地说道:“全城的放赈告示都已经贴出去了,明日辰正开始放赈,东南西北六个城门共设六处放赈点,城内城外人口分开领赈,具体的去看告示。先散了吧,腾出地方来,我已知会了吴敏忠吴都尉来救人、调查。”

死的不是自家人,一时的激奋早已被放赈的喜悦所替代,继续站在原地略表怜悯后,人群便渐渐散去。

罗启站在塔背面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人群像一大群鲤鱼一样追逐诱饵而来,挨挨挤挤地拼命抢夺着中间那一片食饵,不惜撕咬身旁的同类,将它们打伤、压到底层。围在鱼群外部的那些鱼正在着急吃不到,忽然在离它们最近的地方又投下一片食饵,于是它们迅速朝着食饵游过去,带动整个鱼群都转了方向,那些被挤在水面下的死鱼终究是没有同类再在乎了。

人最有情,却也最无情,尤其是愚蠢的愚民。只要控制住喉舌,让他们在重要的当口适时鼓动群众,他们便会像鱼群一样,饵投到哪里,就冲到哪里——罗启心中暗暗总结。

人群虽然散去,宋湘和那队士兵却没有离开。

宋湘见古思阔仍旧站在木板堆上,尽量柔声喊道:“古先生,下来吧。赈粮发下去,百姓就可以安心过日子,书斋重新开放,你也可以回去上课了。”

古思阔讥诮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夜半想起塔下那些冤魂,官家睡得安稳么?”

跟着宋湘而来的百夫长面色一沉,说道:“古先生,官家倘若真存着什么歪心思,就凭你总是在学生面前乱说官家坏话、造谣之举,就够杀你十回八回了。”

转而又用手点着自己的心口,说道:“古先生可敢扪心自问,自打水灾过来,官家为百姓修缮房舍,平抑粮价,稳定民心,样样做得可有差?”

“呵呵。”古思阔篾笑一声却不作答,这种时候自己又不占优势,何必与他们争论。站在颤巍巍的木板上向宋湘施了一礼,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在,是官家的肚量。”

宋湘满脸微笑,四十岁的人,胖胖的脸上没有半个皱纹,看起来笑得极憨厚,拱手道:“古先生是我们樨城有名的教书先生,该当照拂。”

古思阔平日里时常抨击孟徽只顾着收取重税繁赋,却对百姓生活疾苦百般漠视,毫不作为。宋湘则是笑面虎,看似将孟徽留下的烂摊子都揽过来解决了,实则却只是动嘴多过动手,重点是安抚百姓的情绪,实在推不了的再敷衍一下便算了。

去年蝗灾后两个月,赈粮才姗姗而来,数量极少。樨城百姓求他再多申要些粮食,他却推说北方都城只给了这么多。然而,古思阔过年去永靖城时才私下里得知,永靖城分下的赈粮多过樨城两倍有余。而永靖与樨城,人口数基本相同,赈粮分派不可能如此厚此薄彼,相差悬殊。

但当时赈粮之事已过去两月余,永靖城的百姓也被太守赵争希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对外乱说赈粮数量之事,否则永靖就会被人记恨,甚至影响日后的税赋缴纳。

原本樨城百姓尚觉得他一身傲骨,敢于直言,在这样的内情之下,永靖的百姓没人作证,古思阔的说辞更像是凭空捏造、无端栽赃孟徽和宋湘,反而惹得百姓有些反感。

若按孟徽的脾气,古思阔这种专门拆他的台,甚至知道他部分真实嘴脸的人,早就该被杀死百八十回了。但宋湘一直劝孟徽不要理睬古思阔,只当他是个苍蝇,就让他随意嗡嗡去好了。

宋湘说得好:能容得下意见相左或刁钻挑衅之辈,方能显出孟太守的肚量——孟徽深以为然,便只当古思阔是个无头苍蝇,再不理睬。

古思阔也知道孟徽和宋湘的用意,明知自己说的话没有人信,却还是不遗余力地向学生们灌输,弄得家长们对他也颇有微词。若不是他学问好,会教书,只怕早被家长们的唾沫淹死了。

之后他也觉得这样有些过犹不及,便也收敛了许多。只在聊天到了某些特别话题时,他才大加延伸,继续批判孟徽的所作所为。日子长了,孟徽本人都不在意,百姓们自然也就更不在意了。

两人施礼过后便陷入短暂的沉默,宋湘微垂的眼皮下,一抹精光自眼中闪过,打破僵硬的气氛,说道:“城内人口都有准确的应赈户口,但城外都是外地流徙过来的灾民,尚无登记核查。在下已命人去核查,又怕出纰漏,会给明日西城门和北城门口的放赈带来疏漏和麻烦。若古先生有闲,在下想请古先生去帮忙核查,若仍有余冗,还可指导放赈事宜,不知可否?”

“难得宋大人这么信得过小可,敢不从命!”古思阔没半分犹豫便应允了。

在内心里,古思阔对孟徽和宋湘的这次放赈,还是存着疑虑的,总怀疑他们并没有那份好心。

但无论如何,他自信有自己看着,总能为城外的灾民争取到多一些的粮食以饱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