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赈粮(下)

日上三竿,樨城才刚醒过来。

由于城外瘟病肆虐、还有不知道是否感染了瘟病的灾民,时刻在等候机会冲进城来抢吃的,所以城内百姓已不敢出城,只靠着粮店的粮食和自家的一点存粮,勉强过日子。

孟徽在水灾后便贴出了安民告示,严格约束粮店的粮价,不得囤积居奇、不得涨价。更于九天前又贴出一张告示,强调之前的要求的同时,也告知百姓,国主已下旨赈灾,不日粮食便会由刈水运过来。

百姓们眼见着希望在即、满心欢喜,一天天热切地期待着,也就耐心地在艰苦的日子里熬等着。

为了省粮,每日两餐,所以这段日子竟是家家都起得很晚,恨不得一睡下去,再醒来赈粮已经到了。

中午的时候,街上的人多了一些,大都搬着小竹凳聚在树荫下乘凉,三五一群,有些悄悄议论城外的瘟病如何、灾民如何;有些则在推算赈粮从哪个州哪个城运出,运到樨城又该需要多少时日。

还有一些更加秘密地交换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说得人人脸上惊诧不断,一会儿瞪大了眼睛、一会儿张大了嘴巴,表情夸张,也不知道信了几分真,怀疑几分假。

小孩子们仍旧是无忧无虑的,追着蝴蝶跑来跑去,或是几个一起游戏过家家,算是萎靡之中唯一的生气。

街上一角突然传来一声“站住,再跑我打断你的腿!”

一个小男孩的大叫声:“不给,我捡到的就是我的!”

既声音后,一个男孩儿的身影迅速闯入大家的视野——

一身破烂得如同一堆蝴蝶贴在身上的破衣裳,跑起来灰色的碎片飞来舞去;头发更是乱糟糟的如同鸟窝;闷着头跑路,脏兮兮的小脸上看不清五官;怀里抱着一团麻布团,宝贝似的一直用双手紧紧捂在胸前;两条小细腿跑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街心。

而追在他身后的,却是樨城的一个士兵。

那士兵一眼瞥到一群人聚集在一棵老槐树下,到嘴边的话便又咽回去,重新改了一句,对着前面的狂奔的男孩儿商量着喊道:“你别跑,我吓唬你而已,咱们先回去再说。”

一群在树下纳凉的老少爷们愣愣地看着,其中一个半大青年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小男孩儿说道:“这不是那个小偷么?”

他这一喊,旁边停下玩耍看热闹的孩子们也认了出来,纷纷叫道:“是他是他!那个小偷打架很厉害。”

“我也见过他偷东西不成,还打人家。”

“是啊是啊,人小但是特别凶!”

于是大人们还没有怎么样,一群小孩儿却先冲出去,帮着后面那个士兵去追小偷儿。

那小偷儿看到后面追的人从一个变成一群,也有些胆怯,脚下一绊,突然摔飞出去,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趴在地上,狼狈异常。

怀里紧紧抱着的麻布团也飞了出去,摊开成一片,而空中则划出一条黄色的珠线,哗啦la撒了一地。

本来冲着想要教训小偷一顿的目的而来的孩子们看到撒了一地的东西和一片麻袋片,都愣住了。

“粟米!”

“麻袋片上有个红色大字!”

“是官家的么?他偷了官家的粮食!”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那小偷儿却一骨碌爬起来,两只小手拼命地将地上的粟米扫到一起,一手捏着衣襟,一手把混了尘土的粟米抓起来放进衣襟里兜着,还时不时回头看看那正在接近自己的士兵。

“啊!这个是‘赈’字!赈粮的赈,古先生教过!古先生快来!”一个年级稍大的孩子盯着麻袋片上的红字看了一会儿,突然喊了出来。

这一声,如雷霆霹雳,将树根下坐着的所有人都惊了起来。

一个汉子推了推正卧在树下、枕着一根突出地面的粗树根假寐的青袍青年,催促道:“喂!古思阔,快起来去看看!”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官家……办事……有阻扰……者……都抓起来……打板子!”那士兵终于气喘吁吁地追到了。

骂了一句后,没有立即去抓小偷儿,却把那片麻袋片迅速捡了起来,掖进怀里。

那士兵收了麻袋片,正盯着蹲在地上坚持捡米粒的小偷儿,冷不防身后右边就站过来一个青年,冷冷地说道:“这么热的天,官家还要出来办事,不如我来为官家分担一些。”

话音还没有落,却一伸手,将士兵藏进怀里的麻袋片抽了出去。

士兵大惊,急转身去抓那个青年。那青年脚跟一旋,却已转到他左边,抖开了麻袋片,正在好奇凑过来的所有人赫然看到麻袋片上的红色大字——赈!

不止如此,赈字外面还有一个红圈,红圈下方还有一些红色的字的残余,只是这麻袋片是被焚烧剩下的部分,边缘都是焦黑的,红圈也已不完整,赈字右边底下也缺了一个小角。

“不劳费心!”士兵恶狠狠地再次转到左边,向着青年扑过去。

然而人们已经聚上来了……

“古先生,这是‘赈’字吧?”一个孩子从人缝里挤到青年身旁,拉着他的衣袖问道。

青年正是古思阔,刚点下下巴,还没有回答,那士兵已经将小孩推到一边,斥道:“什么‘赈’字,胡说八道!”

古思阔长臂一揽,将孩子扶住,拉到身后护住,脸色阴沉,言辞异常冷峻地质问道:“我且问你,这字不是赈字又是什么?朱色赈字是可以随便写到麻袋上么?”

“是赈粮到了么?”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人看得清楚,问道。

“怎么被烧了?”有人发出疑问。

“不关你们的事,不要乱说话!”士兵急了,在人群中央团团转,却色厉内荏地大声叱咤着。

“赈粮当然关我们的事!”有人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也怒吼回去。

“不是赈粮!不是赈粮!”那士兵气急败坏地嘶吼着否认。

“那这个‘赈’字怎么解释?寻常官家敢把这个字印到麻袋上么?”有人质问。

“那个小偷儿呢,问问他,那粟米是从哪里偷来的,怎么会用这样的麻袋片包着?”站在人群外面的人踮起脚,努力想看清里面的人和事,还细心地发声问道。

“不是偷的,米是我捡的,就在刈安塔外的刈安街上,捡了好久才捡了这些,正好看到有个麻布片子,就用来包米。”那小偷已经偷偷挤到了人群外,见人们又提到他,忍不住解释道。

最后又十分委屈地大叫着:“我没偷!是地上捡的!你们也可以去捡啊!”

就在人群中有人说“去看看”的时候,被围在当中的士兵却急吼吼地制止道:“不许去!”

这三个字最终成了欲盖弥彰的败笔,大家都开始向刈安塔方向跑去。有聪明的,看到家里的汉子、女人或孩子正站在旁边,立即向他们喊一声:“回家拿米袋!”

那小偷却更早一步跑到前面,双手抱着鼓鼓的衣襟,护着他捡来的粮食。转头见人群乱哄哄地跑起来,他却露出惊恐的神色,挥起右手拼命摇着阻拦,提醒道:“不要去!不要去!塔里有死人!我看到的,他们把那些烧了麻袋的士兵杀死后,就抬进塔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