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氓众(中)

原本大家并没有仔细探究过的问题,被窦勇提出来,便人人都多了一个心思。

不错,按说一个土匪头子武功高一些倒也正常,但听连弟所说,何止狂车武功高,便是洛英、吕湛、洛梒,也都不是随随便便的小角色,还不算白瑶山里的二当家阿野、吕澈和郎中路战。在他们心中,这样一群人即便是当个将军都差不离,竟然都是土匪,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连弟本想说话,身子刚动了动,便停住了。想起偷看狂车洗澡的秘密、想起狂车所带来的弟兄的身手、想起狂车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她几乎已经猜出了梅兮颜的身份。

洛英环视一周,不敢擅自做主透露身份,于是笑道:“你们现在只要知道我们不是坏人就够了,我们老大想救你们,想让你们恢复以往的生活,这是她一直以来全心全意想做的事情。至于我们的身份,总归你们会知道的。”

顿了顿,想到梅兮颜为眼前这些人付出的一切,有感而发道:“希望你们能体谅我们的苦衷,也请你们相信,我们老大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你们的生存环境,没有人比她更希望你们能完完全全过上正常的日子。”

洛英的话里留了好多玄机,却不知道这些人能领悟多少。对于南方的形势走向,他也担心不能如梅兮颜所愿,毕竟,梅兮颜完全没有根基。

五百石粮食,能换来这些人的誓死追随么?

洛英的本意是想感动大家,却不想反而激起了大家深藏在心中的怨恨——大灾来临,官员逃走,没有赈粮、没有药物、也没有排水通渠、及时救灾。此时洛英却大包大揽,满口说着全心全意为他们着想的话,听起来相当刺耳。

最需要帮助时,最需要的救援没有出现、而所有的希冀落空之后,再谈救人救灾,也确实只剩亡羊补牢和口舌上的讨便宜而已了。

有人冷哼了一声:“粮食是狂车老大买的,老大如此拼命将粮食抢回来分给我们吃,我们心里感激。但要说全心全意为我们,也是滑稽!你们看到发了水灾不回北枢过日子,却说是过来救我们,还要说救我们就是你们的目的,你们是吃饱了撑的?”

其他人便也跟着附和起来:

“是呀,连太守、州牧都没想过救我们,你们这么豁出命来到底是要图啥?”

“不会是想拉我们造反吧?”

洛英语塞,还有些恍惚。

原本大家都在感激梅兮颜抢到了活命的粮食,气氛十分融洽,怎么一个问题之后,这些看起来老实巴交、以梅兮颜马首是瞻的百姓,就换了一副嘴脸——质疑诘问、翻脸无情。

他不是善于强辩之人,若是换了程铁鞍来,就凭那张淡漠的脸、只怕“哼”一声,就让这些人闭嘴了。或者换做顾晓和北山越,肯定也能把问题回答得圆满,再不济换成苗风苗华哥俩,也一定能哄得众人安静闭嘴。

可是他不行,他只有一双夜眼,能在夜里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已。

就在洛英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复这些看起来不太对劲的百姓时,一个声音微弱却又坚定地答了出来:

“图个国家安泰,南北通畅。”

“图个河清海晏,富足安乐。”

众人转头,齐齐看向声音的来源——洛梒正在把梅兮颜扶起来,靠在自己怀中。

就在他们质问洛英之时,梅兮颜醒了过来。只是她面色苍白色又布满暗红色的渗血点,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个无影无踪。

所有人没有说话,甚至连以男人身份的梅兮颜靠在吕湛妻子怀中这种有伤风化之事,都没有人指责。

梅兮颜的话太重,这种话整个枢国,也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说。

林木匠、连弟和周定丘脸色都是微变。

洛英想说话,却被梅兮颜的目光阻止了。

她软软地瘫在洛梒怀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却仍旧勉力积攒气力,说道:“整个枢国最不希望你们造反的人,便是我了。”

梅兮颜话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怔,顿时鸦雀无声,就连停在树枝顶端的鸟儿都不知何时飞走了。

这个假土匪头子的意思已再明显不过,她在暗示自己的身份!

窦勇坐在原地一阵错愕,竟似呆了。

半晌,他突然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梅兮颜跟前,刚一伸手便被洛梒扣住他两只细瘦的手腕,直捏得他有一种骨头已经断了的错觉,忍着痛楚怒视梅兮颜。

“洛梒,放开他,让他说。”梅兮颜轻轻说道。

洛梒冷冷的目光看向窦勇,缓缓松了手。

窦勇的手刚获得解放,缓了缓疼痛和麻木,便一伸手揪住梅兮颜的衣襟,将她的上半身整个拉直起来,愤怒地吼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男是女?你是说你是国主么?”

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窦勇控制不住汹涌的悲伤和无法抑制的怨恨,凄厉地质问着梅兮颜:“你是国主为什么不下旨救人赈灾,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亲人死在水灾中么?你知道困在倒塌的房屋之中被水活活淹死的滋味吗?你知道我们在被大水冲得家破人亡之后的无助和绝望么?你的手下竟然还说你全心全意地希望我们能过上好日子!我们无家可归、破衣烂衫、像个野人一样在山里抓动物,这就是你最想让我们过的生活么?”

越诘问声音越大,眼泪落下来都未察觉。相比得到答案,反而更像是要先将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一股脑儿发泄出来一般。

洛英想要阻止窦勇,梅兮颜却缓缓伸手,给他一个“住手”的手势。洛英皱眉,片刻,终于悻悻地收回手,转而去扶梅兮颜。

一串问题噼里啪啦地问完,窦勇已泣不成声,好多人也都红着眼睛暗自抹泪。有些人也想继续责问梅兮颜,但看到她虚弱的模样,最终也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狂车,不,罗夕和洛英不同。

她是枢国的国主,她救了他们,带他们找了一条活路,还拼死抢了粮食来安顿他们,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作,一涌而上指责她不作为似乎有些过分。但她个人的作为与她的身份能作为的事情,却又相差太大,大家心理的落差一时都无法调整过来。

梅兮颜没有回答窦勇的问题,也不见她生气,微微转着头,看着视野所及的所有人,平静地说道:“豆子,你,你们,所有人,如果还有疑问、还有冤屈、还有不满,现在都可以冲上来,扯着我的衣襟发问。和在白瑶山一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等你们憋在心里所有的苦水都吐出来之后,我再回答你们的问题。”

话锋一转,梅兮颜又道:“但有一条,如果想趁我体弱用蛮力打我,你们可以动手,不过千万记得,得逞之后就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否则,我会打回去。我拳头有多硬,练武洞里,你们都尝过。”

被梅兮颜这样岔开话题,惊愕和愤懑的气氛一时竟有些缓解。

大家想到的都是在白瑶山这些日子里,一起洞中练武、山中狩猎、布置陷阱的画面,梅兮颜没有架子,像一个很有土匪头子风范的首领一样,凡事都冲在最前面。

有时也很野蛮、粗鲁,边做事边和他们开玩笑、聊天,谁的陷阱做的不好,她直接把人踢进陷阱里让他反省,练武效果不好,还会被她嫌弃地揍一顿,完全像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

“你……你……”窦勇“你”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下文来,双手也慢慢松开了梅兮颜的衣襟。

连弟与周定丘悄然对视一眼,又偷偷瞥了一下林木匠,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坐在远处、和窦勇差不多大的一个少年却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国主,为什么你是男的?”

“哦,这个——”梅兮颜换回自己的女声,说道:“只是男装方便一些。”

众人又是一惊。这一会儿就经历了得到粮食的无上喜悦,又想到被国主忽视不肯救灾放赈的冤屈,结果发现被他们时不时就骂一顿的国主就在他们身边,还跟他们厮混得如兄弟一般,最后,这个女国主竟然男女声音任意变换。

这惊吓实在太大。

“这不是重点!”终于,东梁站起身来,厉声斥责道:“死了那么多人,你一天天看在眼里,却仍留在白瑶山上,为什么不回国都去下令救灾、救人、放赈?”

东梁来自启城下属村子,为人豪爽,是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那种,武艺也不错,但性子有些暴躁。他人聪明,做事情更是卖力,跟着林木匠制作工具不说,还能打猎放哨,所以时常分给他的事情都能提前完成,再返回山洞帮厨,极为热心。

没有马上回答东梁的问题,梅兮颜只是转过目光与他对视片刻,才说道:“我下诏,要有人执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执行,才能把粮食和药品送到刈水南岸来。但你们亲身感受到了,孜州州牧毫无作为,各个城邑的太守也都自扫门前雪,甚至扔下灾民逃走、或与灾民发生对峙和争斗。唯一一个永靖太守收留了部分灾民,却也难以收留全部灾民。”

这是事实,连弟曾经说过,太守、州牧离他们咫尺之遥却不肯救灾,怎么能全怪到国主头上。但道理如此,却气难平!

东梁忿忿地继续问道:“他们不听从你的诏令,你不会惩治他们么?不会杀了他们换有良心的官员么?成千上万条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的耽搁之下没了,他们不该死罪么?”

“该!我想把他们统统处死!”梅兮颜顺着东梁的怒气说道。

咳了两声,语气又平缓下来,续道:“但州牧之上,还有一个靖安侯,州牧是听靖安侯安排的,我这远隔千里的国主,算得上什么。这位侯爷是什么身份,怎么得到的这个身份,作为孜州民众,你们不会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