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梁姬

路战一个箭步冲到梁姬身旁,伸手便钳住她的下巴,防止她嘴里含着什么剧毒的药物自裁。

果然,从她无法闭合的嘴里挑出了一颗小小的蜡丸。

“搜她身上还有没有辰香。”梅兮颜警惕地重新检查四周,并吩咐道。

路战从她腰间搜到两个扁扁的小瓶子,瓶口只有一根小指头粗细,将里面的粉末取出来试了试,有一瓶是辰香,另一瓶没有味道,也来不及去查看到底是什么。

吕青野看好梁姬,路战取了弓箭,毫不怜香惜玉地撕下梁姬的两条棉衣袖子,割成几十块,裹在箭头上,再撒上一些辰香的粉末,跑来跑去从不同的方向和距离向林中各处射箭,用来迷惑敌人。

“这个味道有什么办法能掩盖?”梅兮颜正在探查,在林中遇到路战,问道。

路战摇头。用其它的气味掩盖一样有示警的作用,要么就是脱了衣服离开,这招夏天可以用,现在却不行。没有办法消除,所以只能被迫等着暴露。

整片空地上,只剩下吕青野能活动自由,他的长剑却始终压在梁姬咽喉上,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梁姬的脸,又看了看**在寒风中的两条只着单薄中衣的胳膊,目光最后落在她被梅兮颜短剑刺穿的右肩。

“那日从铁壁城出来,你便是用这种香气来通风报信,告诉那些杀手我们的位置?”吕青野用力闻了闻空气,确实有一股异香,但这香气却不是从梁姬身上传来,而是他周遭都弥漫着。

梁姬一直闭着双眼,不答话。

吕青野伸手探了探梁姬的脉息,说道:“脉搏很平稳,伤势不重,落到这般田地,还不肯说么?”

“世子对我早有防范?”梁姬睁开眼,淡淡地问道。无忧无惧的语气,淡得一如苍白的天地。

“原本是真的相信,你是我吕国那些苦命的百姓之一。”吕青野语气中有些哀伤。

他得到世子身份的原因便是为了吕国的百姓去越国做质。从十五岁开始,他便认为他的责任是保护好吕国的百姓。但梁姬却好巧不巧地利用了这一点,骗倒了他。

将视线从梁姬的双眼移到她纤细的脖颈,看着架在她脖子上的剑锋,吕青野恢复了平静的心态,说道:“但是,我们从铁壁城东门出去后,五十名士兵全部被杀,剩下的人也几乎苦斗到脱力,而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却活了下来,有些侥幸,于是稍有一些怀疑。”

“若不是世子一路上保护,我确实活不下来。”梁姬轻暼了一眼吕青野,幽幽一叹。不经意的风情,却惹人怜惜。

吕青野脑中闪过梅兮颜躺倒在自己胸前时虚弱的模样,对比之下竟觉得那时的梅兮颜更添了一分柔弱的美,干净、不造作。于是轻哼一声,道:“你太谦虚了。能把香粉撒到鬼骑身上却不被他们发现,这已是常人所不能。”

“为什么不揭穿我,还让我跟着你?”梁姬不再辩驳,问道。

“你之前的嫌疑还是太轻,伏兵很可能是早就算计好的,不一定与你有关。在铁壁城也没有发觉你有任何异样,只好继续带着你,看你到底是人是鬼。”

“为了这个把自己陷入绝境,愚蠢。”梁姬轻斥,却察觉不出丝毫的恨意。

“不只是我,还有枢国国主,我们都想知道你会和谁联络,又用什么手法联络。”

“第一次你们查不出来,这次自然也不会查出来。”梁姬抿唇轻笑,有些自信。

“你是屠一骨派来的?”其实吕青野想问的不是这个,但另一个名字实在不忍心问出来。

梁姬只是冷笑,却不说话。

“梁姓,似乎姜国最多。”吕青野见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换了一种方式,好似喃喃自语一般若有似无地念叨着。

梁姬的眼睛稍微眯起一点点,嘴角翘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确实在越国待得久了,以为处处都和乾邑一样平和。”吕青野叹口气,笑着自嘲道:“作内应的谁会傻到用自己的本名呢,巴不得取一个能混淆视听、最好能祸水旁引的。”

“别试探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从我身上也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梁姬轻哼了一声。

吕青野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身份。顿了顿,才问道:“你说自己十九岁,见过战争吗?”

梁姬微微咽了咽口水,沉默。

吕青野盯着剑尖,叹道:“我见过。这次越国攻打铁壁城,死了不过几万人,而六国大战时,死了近百万。”随后又补充一句:“还不包括被灭的岑国和被吞并的南仓的人口。”

顿了顿,吕青野的目光从剑尖落到雪地上,幽幽续道:“活下来的将士们说尸体漫山遍野,流血漂杵,血液浸入的土地,折断上面的植物,植物的叶茎里流出的都是红色的**。”

回忆一打开,便有些关不住。

许是梁姬自称的吕国身份仍让吕青野有些介怀,所以他想起当年的经过。

“我在去越国作质子的途中,看到无数逃难的百姓。贫苦的拖家带口,每人背着一个大包袱;稍有一点资产的,推着小车;富有的也有,赶着马车。人人满脸焦虑、满身疲惫,见到士兵,便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仓惶、发抖。”

梁姬闭上眼,面无表情。

吕青野仍旧柔声说道:“父王对我说,做质子,就可以救很多的百姓,就不会再有战争,吕国人会永远记住我的功德,感谢我带给他们平安的生活。

“等我慢慢长大,逐渐发现,作质子,等于把好多的焦点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成也是他,败也是他;福也是他,祸也是他。虽然我和枢国国主说过,我不重要,但我的存在与否却可以让各种势力大做文章,从这个方面来说,我还有些重要性,这实在是一种无奈。”吕青野长叹一口气。

梁姬恍恍惚惚地听着,脑海中却全然是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的俊朗、他的筹谋、他对她的怜惜和不舍、他最后的决绝。对比眼前喋喋不休又温柔得过分的吕青野,只觉心口有些闷。

仔细看,梁姬的眼角处有一点泪光,吕青野不知梁姬内心的波澜起伏,无声地笑了。

“我们相处了半个多月,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他问道。

半晌,才听到梁姬回答:“你是个温柔的好人。”

“如果我死了,会对你的国家带来什么好处吗?”

梁姬咬着嘴唇,却不再说话了。

“如果我的死,能让幕后主使者的国家避免战乱,直接获得好处,我倒也觉得死得值得,毕竟换得了无数底层百姓的安居乐业,也不会有那么多士兵死在战场上,让家里的父母妻儿担惊受怕。”

“能用阴谋代替战争,满足权利者的欲望,是最小化的牺牲。”梁姬忍不住说道。

吕青野反复咀嚼着她的话,苦笑道:“似乎很有道理。你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来做内应的么?”

梁姬又没了声音。

“六国大战后各国达成约定,若非必要理由而挑起兵争者,其余大国可联合击之。既然大家都止息了兵戈,为什么不能各自和平地相处,安心发展自己的国家呢?”

“掌握权利的人,一旦觉得自己够强大了,就容不得身旁有和自己差不多强大的邻居,总有一种攀比的心。”梁姬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能活下来,想做什么?”

梁姬的喉咙动了动,咽了咽口水,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一片清明,看着头上的天空,又似乎有了憧憬,露出淡淡的笑意,悠悠说道:“想有一个家,一个这辈子已无法拥有的家。”

“如果我活着,我也想回家。”吕青野道。

“吕世子,你是个好人,但好人都不会长命。”

“说不定我是例外呢?”

“进入这山里,就没有例外了。”梁姬语调虽轻,却斩钉截铁地不容置疑。

“虽然这里只是朔州辖下一个城的边缘,但只要枢国国主发了救援信号,援军很快就会到的。”

“没有用的。”

“鬼骑的本事你也看过的。”

“那又怎样,不过十人而已。”

“听说,守住铁壁城鬼骑功不可没,他们是可以匹敌千万人的怪物。”

“呵,怪物!”梁姬不屑地嗤之以鼻。

“你不怕他们?”吕青野有些奇怪。

“世子怕?”梁姬又一次反问。听语气显然未将鬼骑放在眼中。

“有一点。”吕青野诚实地回答。

“因为世子是人,都是同类,就不会怕了。”梁姬似乎陷入回忆中,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意思?追杀我们的也是鬼骑?”吕青野疑道。以鬼骑之能,无疑没有能出其右者,梁姬所谓“同类”,难道他国另有鬼骑的存在?

梁姬突然憬悟过来言语有失,哀戚一笑,道:“不!等我变成鬼,阴阳不同界,自然就不怕了。”说完一挺脖颈,竟然把咽喉直接撞到吕青野的剑刃上。

鲜血喷了出来,溅到吕青野的衣袖上。

吕青野立刻弃剑按住她脖子上的伤口,掌心还能感觉到鲜血汩汩而出的脉动和温热。

“这是欲盖弥彰吗?”吕青野问,出奇的冷静。

梁姬瞳孔一缩,先前那样温柔淡然的吕青野,在她含着水雾的眼中,变得扭曲狰狞起来。这冷静得近乎冷冽的语调和神情,还是那个对她循循善诱,想要套取信息的吕青野么?

这个人……

“世子……”梁姬一开口,血就从口鼻里冒出来,却仍旧坚持说道:“你很……厉害……不止……温……柔……还……笑 里……”后面的字已无法发出声息,只好拼尽全力动了动仍旧被吕青野按住脉搏的手腕,一脸了然却又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