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失望的愤怒

梅兮颜低头一看,是两个看起来十分瘦弱的孩子。

李续宗早已认出跪着的两个孩子正是他们今日救起的那两个,连忙将他们扶起来,揉了揉他们那破烂的裤子遮不住的青紫膝盖,柔声说道:“先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后面追着他们的妇人一见此状,也就停下脚步不再上前。

“可给他们吃了么?”李续宗问道。

那妇人回答:“一人喝了一碗艾草汤,吃了一个菜团。饿得久了,不能一下吃太多。”

“费心了。”李续宗感谢一声,转头对李砾道:“李砾,去割两小块麂子肉给他们吃。”

等李砾将两小块肉放进他们手里,两个孩子才意识到这是许久不曾吃过的肉,四只眼睛差点冒出绿光来。

若不是李砾蹲在他们身边一个劲地嘱咐“慢些吃”,他们可能三口两口就要把手掌大小的肉直接吞进肚子里去了。

李续宗也适时在旁问话,不让他们狼吞虎咽,这才知道他们这些日子的遭遇。

两人是亲兄弟,姓苟,平时都被邻里称为大苟小苟,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

家住在启城城北,所以最先看到大水淹过来。

当时下着暴雨,爹娘一人拉着他们一个,慌慌忙忙就跑出家门。才跑了一条街,水便从身后扑了过来,瞬间便把他们四人冲散。

兄弟俩身子轻,漂得极快,转眼便随着大水拐了个弯,一下子被水势冲到一家仓房旁。正巧那里有一棵老榆树,兄弟俩抱紧了树干才没有被冲走。

两人平时都极顽皮,是爬树行家,顺着树干便爬到树杈上。

看着大水一路咆哮过去,摧枯拉朽般冲倒了房屋,冲跑了鸡鸭禽畜,更是冲走了好多人,两兄弟在树枝间穿来钻去都寻不见爹娘的影踪,慌乱不已。

无助的绝望让他们喊哑了嗓子,最后也忘记什么时候便喊不出声来,可能是因为被大雨淋得太冷了,只能瑟瑟地抱在一起发抖,便忘记了伤心和担心。

等雨停之后,眼前已是一片断壁残桓。平日里整齐的街巷里弄早已被掩在水下,水面上残存的屋脊房梁和木架也是凌乱一片,根本认不出哪里是哪里。只有远处的城墙依旧巍峨,看得倒是越发清晰了。

茫茫水面,兄弟俩犹如被遗弃一般,孤零零地枯坐在树干上,疲惫、害怕……

脚下是滔滔大水,水上飘着木头、竹筐、草帘、菜叶等等物什,时不时便漂过一具尸体,刚开始两人还以为是活人,拼命朝他们扔树枝,但他们毫无反应,才知道是死人,吓得两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再后来,看到尸体也麻木了,既不能下树去,又找不到能逃生的东西,两人只能依偎在树上,等待大水退去。

好在这时候尚有部分榆树钱挂在树上,虽然已经快成熟,但饿极了也可填填肚子,榆树叶子上挂了不少雨珠,舔了舔倒也不觉得渴。

等了一天,水势缓了下来,大苟便想下树蹚蹚水,找父母和吃的。还没完全爬下树,就发现大水差不多没过他胸膛,吓得腿一软,差点沉进水里,赶紧手忙脚乱地又爬上树。

周围传来各种呼儿唤女喊爹喊娘的声音,他们知道是幸存的人在寻找亲人。但他们嗓子已哑,发不出声音,只能跺着脚干着急地等着那些人寻过来,也许可以救救他们。然而,那些声音却渐行渐远,竟再也听不到了。

看到小苟又哭起来,大苟却不再哭了,抱着弟弟安慰他。

在树上又呆了两天,实在是能吃的榆树钱已没了,才又不得不壮着胆子爬下树来。

好在水又退了一些,脚下踩住地面,水到小苟的脖子。大苟努力在前面蹚水,确认地面没有坑洼,避免小苟不小心踩进去被水淹没。虽然他们都会游泳,但体力不支,浸泡在水中,越发消耗力气。

不知谁家支院墙的一根木头漂在水面上,两人抓了过来,依附在浮木上,一边向城外游,一边挨家翻找能吃的东西。

几乎一切活动的东西都被水带走,堆积在没有倒塌的山墙边或是树干旁。兄弟俩捡了一些水面上漂浮着的尚未腐烂的菜叶,也顾不得肮脏,就填进了肚子。

一路向城门漂浮过去,看到有不少人和动物的尸体半浮在水面上,耳边似乎传来微弱的人声,吓得两兄弟浑身发抖。

一想到他们被困在树上等待救命的遭遇,大苟生怕错过了活人,壮起胆子强行带着小苟向着声音处游过去,在一处杂乱的木架子当中,兄弟俩发现两个少年。

但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无法救人,在那两个少年哀哀地求救声中,他们保证自己会带人回来,便赶紧再去找人帮忙。

就这样发现了不少被困在倒塌的房子中的人,还找到了三个能行动自由的人。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青年在钻进木架中救那两个少年时,被卡在随后倒下的木架中,竟也被困住了。

另外一人看到后,竟转身默默地游出城去,再没有回来。

两兄弟对被困者感同身受,费尽了力气,却始终无法将倒塌的木架移动半分,反而又因使力不对,导致木架再次坍塌,被困的四个人被彻底埋在残破的木堆里。

听着木堆里传出的断续的呼救声,兄弟俩吓得手脚更软,趴在木头上抱头哭了半晌,擦干了眼泪,继续去寻找帮手救人。

但除了他们,再也没有看到能自由活动的人,只有不少被困在垮塌的房屋内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

两兄弟一边用嘶哑得不成句的声音安慰那些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人,一边分头到处找寻一些能果腹的东西,塞给他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折腾了两天,没有发现父母的尸体,让两人略有欣慰。但当大苟发现第一处被困的那四个人已没了气息后,无力地啜泣起来……

如果他们也是大人,如果人再多一些,他们四个不会死……

其他那些被困的人,也会救下来……

可是,抬头看过去,满城的大水,水面之上,只有他们兄弟两人还在苦苦挣扎,颓倒的房屋之中,求救声已是越来越弱……

如果有更多的人……如果有更多的人……就可以救人!

这个念头成了大苟的执念。

抹干眼泪,大苟决定尽快出城去找人——那些被大水冲出城的人,一定还在城外,将他们找回来,就可以救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其他被困者,两人便拼命地挥动手臂、半漂半游地出了城。

但城外,是一片汪洋,凌乱、肮脏的水面之上,没有人。

疲累的两人满心绝望,强撑着的一口气便彻底泄了,连想发泄绝望的哭喊声都发不出来。晕晕乎乎地顺着水流,也不知漂了多久,水才慢慢变浅,昏沉的两人陷在泥泞之中。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两兄弟哭干了眼泪,茫然地互相搀扶着,饿了就用树枝把榆树钱抽打下来捡着吃,有时能看到一些水韭菜,便也采来充饥,困的时候也就泡在水里打个盹。

挑着水浅的地方走,足足走了三日,实在是走不动了,就晕倒在离艾虎山不远处的地方,被李续宗等人救起。

就在两兄弟讲述的时候,小山子他们也围了过来。听完两兄弟的话,同样在水灾中失去了父母的小山子,悲切地喊道:“宗叔,启城还有人!救救他们吧!”

受灾的城邑是何等惨状,梅兮颜和苗风早已见过。听到受灾者描述当日经历水灾的经过,却听得揪心难过。那种无助和绝望,鬼骑在刚进入莽林时,也都经历过,自然感同身受。

梅兮颜尤其遗憾的是,若太守组织得当,原本可以救出很多人。

然而……与苗风对视一眼后,都看向李续宗。

其他人欲言又止,也无奈地看着李续宗。

大苟小苟重新跪倒在李续宗面前,小苟努力从肿痛的嗓子里发出声音,哀求道:“求您救救……我们……启城人吧……我们走时……给他们……搜集了……好多菜叶……一定能……撑住的……求您……救救他们……”

李续宗面带难色地叹口气,道:“孩子,启城离这里有七十里地,你们出来已经三天,我们再赶过去也要一天,那些人……”

“伯伯……求求您……救救他们吧……”大苟也知道那些人已凶多吉少,却仍抱着一丝侥幸。

“孩子,我们也自身难保呀。若不是昨日来了这两位兄弟,今天猎到了一头麂子,又杀了一头老虎,我们这三百人也都难以为继了。没有食物,我们赶过去也救不了人哪。”李续宗犯难道。

大苟小苟知道救人无望,一屁股坐在地上沉默不语,暗自饮泣。

不知是谁突然迸出一句:“天杀的罗敷女!自己享受锦衣玉食,却不管我们的死活!满脑子想着怎么多收税赋,整治刈水、修堤筑坝的正事却一丝一毫都不放在心上。”

他这一开腔,其他人也都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就是!自打她继位之后,马上就是一场大蝗灾,遮天蔽日,眼见着就能丰收的庄稼瞬间就化为乌有!这是造的什么孽!”

“好不容易挨到开春,刚种下的种子,连番大雨泡汤了。指望着天晴了再补种,刈水又决口了,她不得老天爷待见,却报应在我们身上!”

“如今死了这么多人,条条都是冤魂,她得多大的罪孽!”

“还不知道赈济什么时候能到,到底能不能到!”

“北枢的赈粮不到,州牧那里也不先派人来救救我们。”

“州牧收的粮食不是也交到北枢去了么?哪里还有粮来给我们。”

“说到底还是罗敷女身份不正却成了国主,违了天意,老天要惩罚她。”

“咳咳咳,也许她是故意想借着天灾灭掉我们南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