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灾情

愽城内乱一了,梅兮颜便即刻离开愽城,日夜不停赶路。

过了醴城郊外,再往前走便是空旷的田野。

连日雨水和刈水决口对醴州也造成了一定影响,尤其醴城近乎挨着枢国,大片农田被淹,看不到任何庄稼,倒是很多喜水的野草仍旧疯狂生产,节节草、水韭菜、各种蒲草等。

此时田地里有不少人蹲在水坑里割这些野草,也不管能吃不能吃,统统塞进背在身后的背篓或是腰间的布袋中。

遥遥望去,刺猬岭如同一只染了绿色染料的刺猬一样,乖乖地趴在远处的水面上。山腰云雾缭绕,别有一番缥缈的静谧。

在延绵的刺猬岭东面,还有一个形似刺猬的小山,便是小刺猬山。

算一算,刈水决口到现在已经十日,梅兮颜一路走来,吕国境内仍旧安宁,只到了这边界,才看到一些灾民,水患影响似乎不大,不禁心下稍安。

蹚过广袤的积水田地,便到了刺猬岭。近前看,岭中松树、水杉、翠竹郁郁葱葱,笔直冲天,在阴暗的天气之下,透着一股压抑又纯粹的绿色,空气倒是清新许多。

刺猬岭是一片东西走向的连绵山脉,大部分处于吕国境内,一直以来都被吕国人认为是自己国家的山脉。

但刺猬岭在枢国境内的部分突然向东南拐了一个弯,又延伸出一个小的山峰,无形中觉得刺猬岭有一半在枢国。

所以枢国人在占领了孜州后,不肯让吕国占便宜,坚持要以山下田地的疆界线将刺猬岭分成两半,一国一半。至于完全在枢国境内的小山峰,自然便是小刺猬山,属于枢国。

两国之所以要争夺刺猬岭的所属,当然是因为岭中的竹子是造纸的主要原料,而且松树不仅有药用价值,和水杉也同样可用来造纸,更可以用来造船、造车。

虽然刺猬岭大半在吕国,百年前两国相持不下,吕国当时有些畏惧刚攻打下孜州的将军郑胜,不想与锐气正盛的枢国军队开战,双方便都各退一步,尽量在山的两头各自采伐,避免发生冲突。这种避让一直延续到现在,已成了习惯。

小刺猬山本该有枢国的驻军,但四周围都是积水,驻军早已撤退。梅兮颜寻了山中较平坦处穿过,越接近山脚,充盈的水气的味道便越是充斥鼻端。

这气味混着泥腥与腐烂,湿润又晦涩,死气沉沉地包裹住梅兮颜,逼得她更频繁地挥动马鞭,催马奋蹄。

冲出山林便进入一片水域,放眼看去像进入了苇渡河旁的大沼泽一样,竟找不出一条能正常行走的路途。

原本错落的一些土民房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截截低矮的土墙淹在泥水中,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这里已是枢国的土地,却没有往日的生气。

身上有伤,又不眠不休地赶了三日夜,在看到面前的一片泽国时,上午还算心安的梅兮颜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紧缩,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吸急促起来。

远处树上跳下一人,踏着泥泞如飞一般朝她跑过来,正是苗风。

没等梅兮颜说话,苗风施礼后一见她憔悴疲惫的脸说道:“老大,脸色很差。”接着抽了抽鼻子,续道:“受伤了?”

梅兮颜没接话,缓了缓气息,问道:“你等在这里几天了?”

“今早刚到。算算时间老大也该到了,如果今晚不来,属下就要返回吕国去了。”

“灾情如何?”梅兮颜望着眼前白花花的水面,蹙眉问道。

苗风眼神一暗,陈述道:“嵩州没什么大影响,孜州受灾严重。刈水决口了好几处,在启城外的决口最大,启城全城被淹,目前大水仍未完全退去,城中百姓伤亡过半。附近的定津城和萧城也被淹城,定津的大水也没有退完,比启城稍微好些,萧城的倒是退了,但暂时还无法居住。受灾的城邑一共九座,村县一百二十九个,具体伤亡的灾民数量和受灾的全部灾民数量还没有统计出来。”

“这几座城邑的百姓都逃到了哪里?”

“受灾最重的启城、定津和萧城的百姓逃难到了最近的永靖城,太守赵争希只接收了一半,劝慰剩余的灾民去投樨城。没有进入永靖城中的灾民和守城士兵发生了冲突,伤了一百多人。赵争希无奈,只得把那一百多伤者和家人留了下来,其余的仍旧关在城外,等他们自行离去。”

“永靖城没有灾情么?”

“没有。赵争希在刚进入雨讯时便加高、加固了城外河流的堤岸,所以刈水决口倒是没有影响永靖城,只是这阴雨连下了快一个月了,比往年水量大太多,播种的种子都淹死了,百姓手中剩余的一些种子都受潮发了芽,无法再播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期,他又接收了近万名灾民,粮食供应可能会有问题。”

“樨城可受了灾,离永靖城多远?”

“樨城只在决口当日被淹,晚上水便退了,离永靖大概一百二十里地。但他们不肯接受任何灾民,至今四个城门,三个紧闭。太守孟徽调来了两千军士镇守在东城门外,不许灾民滋扰生事。”

说到此处,苗风的语气变得愤然,说道:“灾民和士兵也发生了冲突,守城的士兵在城头上放箭,伤亡较多。灾民无计可施,只得退走,有一部分转去闵城,剩下的人都在樨城北门外找了一片土坡住了下来,跟孟徽耗上了。”

梅兮颜沉吟道:“孟徽是孟定衡的……”

苗风接口回答:“亲侄子。”

梅兮颜抿了抿嘴唇,问道:“孟定衡和郑统可有什么异样?”

苗风似是有些犹疑,顿了顿,才说道:“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苗风一歪头,努力想找出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憋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只得悻悻地回答:“说不上来……感觉太过淡定,似乎完全不在意百姓的生死。”

梅兮颜吐出一口浊气,心事重重地说道:“他们巴不得让两州官员不作为、让百姓怨恨我吧。”

苗风没有说话,他也如此认为。两人虽有世袭的封号在身,却并不是地方当官者,即便没有什么作为,也不会有人非议。

只是相比之前他们在灾年时对百姓的殷勤救助,便觉得这两年实在是冷漠了不少。

梅兮颜想的则更多。

孟定衡和郑统世袭平南侯和靖安侯,分别镇守嵩州和孜州,孟郑两家更是姻亲。由于枢国国土狭长,被刈水分隔,刈水之南只有孜州和嵩州,天高王权远,两家已是两州的实际掌权者。

从莽林回枢钥之时,梅兮颜曾路过嵩州。虽然驻留时日不长,但却发现嵩州大小官员全然不将当时的国主罗赞放在眼里,却是一心一意奉承孟定衡所在的孟氏家族。鬼骑离开当日恰逢郑统探访孟定衡,在寿城主街上,两人更是欣然接受嵩州官员的朝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去年她刚继位不久,南方便遭遇一场蝗灾,秋季粮食颗粒无收。虽然她下令赈灾,但看到左丞相泰岳和右丞相舒里安勉为其难的嘴脸,便知道他们绝不会尽心尽力。

但当时她刚继位,除了国主这个身份和身边同生共死的十二个鬼骑,只有一个八十高龄、历经四王的老太傅罗继伟——也就是罗赞的叔父——仗着自己德高望重在支持她。其他,什么都没有,只能暂时忍耐那两个握着实权的老东西。

去年赈灾不利,百姓已极多怨念,今年孜州、嵩州官员若仍是消极懈怠,故意将矛头引向自己,那后果只怕正是孟郑两人所想,对自己来说,却是不堪设想!

沉默片刻,梅兮颜收敛了思绪,集中精神了解目前的情况,问道:“其他受灾的百姓还留在当地么?”

“除了以上说的几座大城实在受损过重,其他百姓都留在当地。按照永靖城的情况来看,存粮很快就会吃完,到时就会乱起来。”

“州牧在做什么?”

“是属下失职,这几天只顾着查看受灾之地,还没有去州牧李定的行署。”苗风立即谢罪道。

“这几日你便查到这许多,也辛苦你了。”梅兮颜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急,拍了拍苗风的肩膀以示肯定,又问道:“有没有人在组织人力挖渠引水?天气越来越热,又赶上这样的大灾,可有防疫病的举措么?”

“赵争希把接收的灾民都安排去挖渠了,每日按劳发放工钱。至于防治疫病的,听永靖城的人提过,其他城邑没听说。”

梅兮颜阴郁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喜后又暗淡下去,恨恨地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不可能不清楚,却仍不安排防疫事宜,其心可诛。”

苗风转头看了看眼前漫流的水面,安慰道:“大水还未完全退去,也许正在安排中也未可知。”

梅兮颜叹口气,“但愿吧,我们先具体了解灾情再说。”说罢抖一抖缰绳。

“老大想先去哪里?”

梅兮颜举目远眺,轻声说道:“去永靖,若防疫事项还没开始,也可以催促他们快办。”

苗风去旁边的林中牵过自己的坐骑,跟在梅兮颜身后向永靖城赶去。

一边赶路一边仍旧有些担心,说道:“老大,出来四个多月了,不知道左右相正想着什么法子刁难你呢,万一他们和这边的两只大猴子串通一气……”

梅兮颜打断苗风的话,坚定的说道:“所以我要在这里,一来了解灾情,看看孜州这些人会怎么处理,二来摸摸这两只猴子的底,看他们到底有什么盘算。”

“永靖目前可放心,倒是樨城……”苗风欲言又止,想建议梅兮颜去樨城。

“即便知道孟徽杀了灾民,现在也不能动他,倒不如让他继续,看看是他自作主张杀害灾民,还是故意为之、另有阴谋。”梅兮颜知道苗风的担心,也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说罢,勒住马头,又道:“前头带路吧,先去永靖试试赵争希站哪边,再去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