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父与女(下)

“父王,你先歇一歇。屠大将军说为避人耳目,暂时不能让宫里的人知道咱们回来了,葛医官正在亲自煎药呢,等药煎好了,我再喂你喝。”尹扶思说道。

尹沐江没有接口,醒来这许久,尹扶思不叫医官,不通知屠一骨、章静言、樊召圃,已完全验证了他在昏死过去前的猜测——这个平时鬼灵精的女儿,关键时刻下手竟是如此狠毒。

他初始确实以为尹扶思喜欢烈溪才会总粘着烈溪玩耍,而且即便他说明了烈溪的危险,尹扶思仍是偷偷将烈溪牵回渊华宫养着,这种事她一干就是三年,除了孩子般的执拗喜爱和坚持,谁能想到她背后的算计?!

烈溪是极其凶猛的猎犬,能够服从命令做任何事,他疏忽了,疏忽了这个女儿平时所表现出的娇惯和颐指气使,都是迷惑外人的伪装,她不时偷听廷议不是出于有趣和好奇,而是兴趣!

她要挑战越国王权,挑衅越国王族几百年来岿然不能逾越的规矩——她要参政!也许,不止于此。

尹沐江无数次遗憾过,如果尹扶思也是儿子,那该多好。自大儿子尹扶声消失之后,他把许多多余的疼爱都给了聪明的小女儿。为了不让小女儿以后出嫁吃亏,甚至将干支死士中的第一女死士副甲安排给她做婢女。她今后的路,作为父亲,他替她铺平了,但没想到,她却径直上了独木桥。

突然想到那两只芙蓉鸟,自相残杀死了一只,另一只,被尹扶思放进了羽苑的大笼子之中。但没过多久,那只也死了——这被饲养得金贵的鸟儿不适合外面宽阔的林苑,娇弱地死了。

据小鸟倌回复,尹扶思心疼得哭了很久,最后,却是眼睛眨也不眨,将那只死鸟扔灶膛里烧了。

他的女儿,本该是一只娇贵的芙蓉鸟,却生了一颗雄鹰样的心。妄图扇着那双脆弱的翅膀去长天翱翔,却将她的亲人推下无尽痛苦的深渊!

尹沐江扫了一眼左小腿处的被子,寒意伴着恨意涌上心头,只觉得整个内脏都在颤抖。

掩在被子下的手在积聚力量,尹沐江知道他该做什么——搅乱越国政纲,这个女儿不能留了。可是,一子失踪、一子丧命,这唯一的女儿……

从来杀伐果断的尹沐江,迟疑了。

半晌,尹沐江慢慢转头看向尹扶思,眼中竟有了满满的慈爱之色,柔声说道:“思儿,十二岁了,你和隰泧一直腻在一起,不如我将你指婚给隰泧吧。”

尹扶思眼角一跳,听到隰泧的名字忍不住红了脸,干笑着说道:“父王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你和他要好,宫里谁不知道,早晚也是要嫁给他的。你现在年纪不到,可以先订了婚约,也借着这大喜来冲冲晦气。”尹沐江勉强笑道。

冲晦气?父王何曾忌惮过什么,哪里需要冲晦气。

嫁出去,就与王族无关,想参与王廷之事也没了机会。哪怕只是订立婚约,她与隰家也变成了福祸与共。如果她还想继续完成她的计划——隰泧的父亲,越国最忠心的武将屠一骨的心腹——隰泽将军绝不会任她为所欲为。一旦她有任何动作,隰泽为了自证清白,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那时只是隰家的儿媳妇,被隰泽杀了,也不会有人为她出头。

尹扶思红着脸,低头看着手中的空碗,努力控制着双手,不让颤抖传递到碗上。

心已冷成了一块冰坨——父王,借刀杀人是因为你舍不得亲手杀了我么?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仁慈?

“这种时候,思儿哪里有心情谈这些。玉骨,给父王再盛一碗粥。”尹扶思装作手足无措的娇羞模样,扭捏着将空碗递给玉骨。

玉骨接过碗,敏锐地察觉到尹扶思的手在微微地抖,利落地盛了一碗粥递给尹扶思。

尹扶思将一勺粥送到尹沐江嘴边,羞赧地说道:“父王先喝粥调养身体吧。那个……以后再说。”

经验还不够老道的尹扶思没有猜出这是尹沐江对她的试探,却自以为是地假装自己愿意嫁出去,反倒让尹沐江也多了心。

尹沐江皱着眉喝掉了粥,她是不怕隰泽对她的牵制,还是早已有了其他的应对方法?这么久寝宫附近都没有人经过……这个女儿,竟是让他也觉得有些胆寒了。

正想着尹扶思是不是背着他已联合了一些廷臣,隰泽是否是其中之一,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模糊,强烈的倦意席卷而来。

原来……是……控制了……我么……

尹扶思让尹沐江醒来,是想让他能多吃一些饭食,否则每日里昏睡,只能喝些汤药之类,身体会挨不住。没想到她对尹沐江的心疼,却探出了尹沐江想借刀杀人的心思,这让尹扶思顿觉自己被推入万丈渊薮,亲恩俱散。

回到崇云宫,尹扶思蜷缩在梅兮颜住过的小暖阁火炕上,仍觉得寒意从骨头里丝丝往外钻,冷到无以复加。

无论平日里父王多么疼爱自己,一旦涉及到王廷、纲常,女子这个身份似乎就成了罪过。无关自己的能力与善恶,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带了性别的枷锁,若不服从、若想挣脱、若要反抗,不论缘由,即是死罪!

尹扶思泄愤般捶着火炕,紧咬住嘴唇,仍抵不住屈辱的眼泪夺眶而出。

凭什么?他们的母亲都是女子,凭什么看不起女子?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命运交由别人去决定、去摆布!

突然想起了这个房间短暂的主人——梅兮颜,那个看似大咧咧、却大气爽朗又狡黠的女子。她认定梅兮颜一定是枢国国主罗夕,也是不被廷臣认可,却倨傲、孤独地坐在王位上力挽狂澜,震慑所有人。

尹扶思恨恨地咬着牙,一拳捶到炕面上,下定了决心!

既然女子可以做国主,她尹扶思凭什么不能?她不信邪,不认命,偏要和主宰越国的那些男人们斗一斗!

现在要等的就是洛津那边的消息。虽然她知道洛津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但她却不看好屠寂能偷袭成功。吕青野和梅兮颜的哑药已通过葛藤的手换掉了,这么久还没有收到屠寂或是洛津的消息,尹扶思直觉屠寂已经失败了。

她一方面担心吕青野和梅兮颜破坏了洛津计划,反而以此为借口向越国发难,一方面又希望他们发难。一旦他们发难,她便可以出面,以自己施过的援手来做谈判的资本,双方各退一步,仍旧信守他们当初的约定,三家互不侵犯。

这样,一场战争被她轻描淡写化于无形,给越国所有廷臣一个震撼,也能在百姓之中留下口碑——越国可以不打仗、不流血,安安稳稳地发展,这不正是所有百姓所期盼的么。

再等隰泧从墨县回来,弄明白那种能燃烧的黑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可能还会为越国寻找出一条平稳的财路来。

退却强敌、保住和平、寻求发展 ,她都做到了。到那时,还有谁敢说她只是个王族小女子,嫁人后便不得参政。她何止要参政,她要掌政!

洛津的消息,快些回来吧……

隰泧,快些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