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陈忠契

吕青野微微眯眼,旋即恢复正常的神情,稍微附身,伸手去扶王敬,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也安全回来了,甚好。”

王敬临行前曾说过,回来以死谢罪。吕青野自然不会要他的命,更不会让他自戕,但一回来就跪地上继续替陈忠契求情,王敬似乎也从没把自己的誓言放在心上。

王敬果然不提谢罪之事,死活不肯起身,只是哀求道:“请世子明察,陈太守为了苇城百姓的安全,捐出了全部身家,这是十二年的苦肉计,才换来的苇城百姓的安宁,绝不是他们说的‘狗官’、‘酷吏’。”

“你先起来。”吕青野温和地说道。即便到了这个地步,苇城的士兵仍在维护陈忠契,是当真还有什么未明的隐情么。

王敬见吕青野状似平淡,想到了自己不久前的誓言,伏在地上,说道:“方才小的顶撞世子,原本该死,请让小的在临死之前,将苇城的原委叙述一遍。请世子明察陈太守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和委曲求全,小的死也瞑目。”

正说着,在城门口听到消息的王重带着几个苇城士兵跑了过来,看到吕青野的背影和跪伏在地上的王敬,也连忙跑过去,跪在王敬身边,一同求情。

又来这一套!吕青野冷冷地扫了一眼跪在他面前的六个士兵,越发愠怒,旋即收敛怒容,淡淡地说道:“好,你们且说吧。”

王敬这才挺直了上半身,悲愤地说道:“当年越国的彭坚率大军围城,向城里投掷染病死去的动物尸体,威胁我们要么献城投降,要么感染瘟病死在城里。陈太守苦等吕国援军不至,又担心城中瘟病肆虐,不得已,献城投降。”

瘟病向来被人们视为洪水猛兽,吕青野未曾经历过,但印象里所有人均是谈瘟色变。

见吕青野没有说话,王敬继续说道:“彭坚顺利得到苇城,却开始大肆劫掠城中财物和女子,稍有不从便被拳打脚踢,反抗者被越军活活打死!”

说着说着,王敬等人的脸上已浮现一片怆恻之色。

吕青野看着这些二十几岁的青年们,当年正是十几岁的年纪,也正是记忆最深刻的时候,那些悲惨的遭遇自然会深深留在脑海中。

顿了顿,王敬似乎陷入回忆中,触动了心事,片刻才皱着眉,痛心着续道:“好多苇城百姓拼命跑去城头,希望能看到我们吕国的军队赶来救援……然而,官道上来往的都是越国运粮的百姓和压粮的士兵……苇渡河上空空****,一条吕国的船都看不到……”

王敬略仰头,看着吕青野的双眼里,水光若隐若现,微微颤抖着嘴唇哽咽道:“世子,你知道么?那些被派出去焚烧动物尸体的百姓,甚至冒险选择了一处最容易从苇渡河过来支援的驻扎区域,只为了焚烧的浓烟可以当成烽火,给咱们吕国的军队做个指引,让他们能顺着浓烟过来,我们里应外合,打败彭坚!”

“呵呵”地凄然冷笑一声,“没有人顺着浓烟过来,没有人替我们出头,群起反抗就是死!”

王敬的眼神一变,里面有说不清的复杂光芒,轻蔑、不屑、憎恨……

吕青野心头微颤,从王敬的神态也能看出,十二年前,苇城百姓对没有及时赶来救援的吕军有多么失望。没有插话,也无法安慰,吕青野只能佯装淡定,安静地听王敬叙述。

停顿片刻,王敬整理好心绪,才又缓缓说道:“就在我们父辈聚在一起想要举事抗争,宁死不受辱之时,陈太守站了出来……献出他所有的家财,乞求彭坚让他继续留任苇城太守,他保证会按越国的要求供应一切所需,解决一切问题……”

王敬长叹一声,“就这样,陈太守背着越国‘走狗’的污名,‘忠心’地做着越国的酷吏,苛捐杂税收得比哪个城邑都卖力,镇压百姓造反更是不遗余力……”

见吕青野脸色微变,王敬生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只要按时按数缴纳税赋贡品,越国就不会派人来抢,也不会殴打百姓。被陈太守镇压的造反百姓都迁进了猿哀山,做了猎户,没有人被血腥屠杀,活得好好的。陈太守这片良苦用心和赤诚丹心,只有我们才知道。”

转头看向身边一同跪着的几个人,大家都是一脸的激愤,王重还在小声提醒王敬:“还有咱们城头的兄弟。”

没有听到吕青野说一句话,甚至发出一点声音,王敬猜不透他的心思,抬头细看,眼前这位世子一脸的柔和表情,似乎正在用心倾听他的陈述。

王敬以为吕青野被自己感动了,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动容说道:“除了这几位兄弟,城头上还有几十个兄弟,都是子继父业一直坚守在这里的吕国子弟。陈太守一直嘱咐我们,卑躬屈膝也好,跪地磕头也好,被自己人骂没骨气也好,骂叛徒也好,总之,城头守卫的职位,决不能丢!只要守住城头,等国主派来的大军一到,我们就能第一个冲下去开城门、放吊桥,迎接自己的军队!”

说到此处,王敬越发能体会到陈忠契的委屈,唏嘘道:“不止如此!这十二年间,陈太守已经悄悄把城内的越国士兵都换成了吕国自己人。最近他常说,他可能等不到苇城回归吕国的那一日了,所以要把能做的都做掉,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今天,我们果然等到了自己的军队,可是……”

王敬以失望的语气停住,沉默片刻后,膝行向前一步,再次向吕青野叩头,哀求道:“请世子明察,还陈太守一个公道!”

王重等人也与王敬一样,叩头请求。

直到此时,吕青野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城头上的士兵没有画出陈忠契的住处,他们是为了保护陈忠契。

陈忠契固然是为苇城着想,但吕青野却不能苟同他的做法。如果他不出现,吕国不再收复苇城,难道陈忠契要一直用严刑酷法和重税来镇压、约束苇城的百姓么?

听上去合情合理、未雨绸缪的算计,怎知不是收敛民财、鱼肉百姓的另一种无耻借口?!

低头看着埋头在地上的七个人,他们毕竟是吕国子民,也一直在为守卫苇城而尽心竭力,如今更要倚仗他们来安抚阖城百姓,吕青野压下所有不悦,说道:“现在陈太守受了伤,正在养伤,等他伤好了,苇城也安定下来之后,孰是孰非,再做公断不迟。”

王敬、王重自然已经听说陈忠契受了伤,但没想到吕青野用了“养伤”二字,那即是说,陈忠契没有和刘一成一起被下大牢。而且这话听起来相当有官腔——官场上不好直接表态,一般都用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轻描淡写的语气,来暗示结果。想来,陈忠契已安全无虞。

“起来吧,城外的粮草还需人运送,你们如果还有力气,仍旧去帮忙吧。”吕青野温声说道。

七人没有察觉出吕青野任何异样,应了一声“是”,掩着惊喜之色,退出行署。

吕青野等七人消失在视线中,低声吩咐张曳:“抽时间去查一下陈忠契的府邸和家小。密查,注意隐藏身份,不要让百姓和士兵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