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戏

清晨,吕青野刚醒过来,坐起身扫了一眼房间,问道:“雪停了吗?”

贴身侍卫吕湛见他起身,拿着铜盆到火塘上的铁锅里舀热水,回答。“没呢,下了一天一夜,倒是越来越大了。”

随后吕湛又幸灾乐祸地窃笑道:“大概老天爷也看不过这边的主儿穷兵黩武,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大雪封道,粮草可就运不过来了。”

与吕澈一起伴着身为吕国世子的吕青野入越国为质十一年,吕湛习惯了在面对越国人时摆出一副淡定老成的嘴脸,但在私下里,也会流露出一些小情绪。只是随着年纪越大越会控制情绪,他已很少这样表达情感了。

倒是他们的世子吕青野,从小就温温和和的性子,到了越国,虽然也被安排住在王宫里享受“世子”待遇,实则不过一个“宫中囚”,难得他仍旧保持这样温和的性子,看着像个儒雅的书生。

“吕澈呢?”吕青野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

“取饭去了。今天就别去屠一骨那里吃了,他原本也不在乎和咱们一起吃饭,不过就是想摆个威风而已。”吕湛兑了一些凉水在铜盆里,说道。语气虽然平淡,却仍能听出一丝暗藏的不满来。

“枢国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吕青野洗了把脸,问道。

“今早没听到什么消息。这么大的雪,隔着三五丈远就看不清东西,肯定都窝在铁壁城里了。”

吕青野走到门口掀起棉帘子,满眼的白色,白绒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只有近处的营房还看得见,远处已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被屠一骨邀来北定城观摩战争,他无法回绝。但这位越国第一大将军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却没料到天时不配合,狂风暴雪一起来,现在连枢国的影儿也看不到了。

前面似乎有个人影在移动,越来越近,是取饭回来的吕澈,头顶,肩头都顶着雪花。

吕青野作为吕国质子被送到越国时,只带了吕湛和吕澈做贴身侍卫,三人虽然是主仆关系,却更像兄弟,一直都是同吃同住的。

“世子起这么早?”吕澈也直到近前才看清是吕青野,赶紧推着他返回房内。

吕澈把食盒子递给吕湛,一边拍打身上的雪片,一边说话,语气里带着一点儿得意:“今天没白跑,听到一个新消息,枢国左右相不同意和越国开战,罗敷女非要一意孤行,带着几十个人直奔铁壁城而来。”

“即便没有援兵,铁壁城原有驻军一万,如果死守的话,只怕屠一骨也攻不下来。今年冬天天气也不好,屠一骨这边四万五千人,只人吃马嚼的每日开销,如果后续供给不利,只怕也熬不到开春。”吕湛仍是一脸正色,打开食盒,把饭菜摆到小桌上。

“确定枢国国主真的赶过来了?”吕青野接过面饼和筷子,问道。

“确定。唐姐说的。” 吕澈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探得了这个消息的斥候昨晚去找营妓快活,不小心说漏了嘴。”又忍不住嗤笑道:“更好笑的是,罗敷女刚离开国都的时候是骑马的,这千里路途若是骑快马,早就到了;但走了几天就吃不消劳累,改成车驾,昨日又遇大雪,速度更慢,现今仍耽搁在路上呢。”

“你跟那些女人关系可真不错。”吕湛揶揄他。

“她们怪可怜的,总有逃跑的。今早还因为偷跑被打伤了两个,就扔在雪地里等死呢。”吕澈叹口气,语气里透着同情,说道。

“若枢国国主果真如此,铁壁城倒是危险了……”吕青野喃喃自语。

“一线河那边都凿开了,屠一骨想攻打过去也要费一番功夫。然而铁壁城求援却不得,只来了一位娇滴滴的国主,还不够添乱的,时间一长,只怕军心会散呢。去伙房的时候,还看到那群伙夫在议论,都在嘲笑罗敷女不自量力,枢国该当是繁盛到头了。”吕澈咬了一口面饼,说道。

吕湛看到吕青野只微笑吃饭却不说话,知道他正在思考,吕澈这傻小子又总喜欢自以为是,便说道:“别小瞧了枢国,能跻身五大国,哪个是没有实力的。快些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早饭刚过,越国第一战将,大将军屠一骨就大步流星地迈进了吕青野的营房,连礼也不施,笑道:“世子快换了软甲,且去看一场好戏。”

虽然他脸上挂着笑,却丝毫没恭敬之意,言语更像是一句命令,没有任何让人拒绝的余地。

吕澈正站在桌边收拾食盒,背对屠一骨,嘴角一撇,露出一抹厌恶与愤恨——越国打枢国,却强拉着吕国的世子来观战,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吕国和越国只是休战,可没有结盟,如今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吕湛也心中打鼓,世子被安排来北定城已是无奈,身为质押在越国的质子,大将军盛情邀请观战学习,越国国主尹沐江也不咸不淡地同意,吕青野若是拒绝,岂不是不识抬举。

然而此刻听到屠一骨的话,换了软甲明显是要参战,还可能是见不得人的战斗,这可是事关吕国国家立场的问题,岂能再任屠一骨摆布。正要说话,吕青野却已开口问道:“什么好戏?”

语气仍旧保持一贯的平和秉性,似已习惯了屠一骨的跋扈与自作主张。

从越国都城乾邑出发前,吕国这主仆三人曾分析过屠一骨是否有什么阴谋。枢国在世人眼中一直是独立东部的最强之国,越国拉上他这位吕国来的质子,大概是想威慑枢国,让枢国以为他们面对的是两国强敌,这不正是他这世子质子双重身份最高的价值么。

“到了地方,世子自然会知道。”屠一骨不屑回答,笑着卖个关子。

其实他不说,吕青野也猜出个大概。

越国人口虽多,但国土面积不大,其中西北还有一块不小的贫瘠土地,很难种植粮食。他们的粮食收入除了本国自产的一半以外,剩余的全靠抢夺邻国粮食或者打败邻国要求上贡粮食而来。

十四年前,越国挑起六国大战,直接造成了如今五大国并立的局面。而越国抢夺了姜国和吕国的部分城池,扩大了国土面积,终于使得粮食可以自给自足。

如今积累了十几年,又有了大战的本钱,总觊觎着枢国的食盐、朴国的棉花、玉器、吕国的粮食的越国,已经掩饰不住蠢蠢欲动的欲望了。

这一次越国出兵攻打枢国并不是一时半刻就下的鲁莽决定,早在三年前便已经着手准备。

枢国国土狭长,东边挨着大海和一片原始莽林,盛产海盐和一些稀奇特产。

由于有十分精细的制盐工艺,枢国精盐和粗盐的产量占据了所有国家盐产业的八成,惹得其他国家很是有些眼红。

越国却不产盐,全靠购买和一些小国的进贡,对枢国垂涎已久,算计着如何能抢到一片海域或者打到他们臣服进贡。

两国之间隔着姜国和几个小国小部落,还有连绵不断的山脉,只在最北边被一条大河——一线河隔开。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铁壁山,谁也不知道铁壁山的北面是什么。

原本越国也没打算这么快就出兵攻打枢国,似乎冥冥中注定一般,枢国老国主秋天的时候薨了,而他膝下两子年幼,便传位给自己的大女儿。

据说新国主因为极丑,而她的年号又被定为“乐阜”,正与美人罗敷之名谐音,所以被人讥讽为罗敷女。

女子治国在枢国历史上并不是新鲜事,前些代里就有国主是女子。但此女却引起了廷臣们一些不大不小的非议之声,据在枢国境内的细作打探说,是因为身份问题。

得知这样的情报,越国国主趁着她王位还未坐稳之际,以两国渔民在一线河有严重纠纷冲突为由,在十月中旬派出越国第一战将屠一骨,率领四万军士行军近一个月,奔赴越国北边的戍城北定城,与守城五千军士汇合,进攻枢国最北端的关隘——铁壁关。而铁壁关内的戍城便是铁壁城。

越国来势汹汹,又是著名战将挂帅,铁壁城守将申云初生牛犊,竟率领两千兵马出城迎战,在一线河前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战斗、试探实力,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之后申云退回铁壁城,紧闭城门,不论越国士兵如何叫骂再也不出来。

屠一骨也曾尝试攻城,用投石机把火弹投进城里,然而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杀伤力不大;投掷石块,申云命士兵躲避,除了几处营房被毁,几无损伤;欲爬城墙,城墙及地面上被淋了大量的水,数九寒天立刻就凝成了冰壁,云梯靠不住。勉强靠住的云梯又被长戟捅倒,根本爬不上去。

天气恶劣,无法在外面扎营,只好退回北定城大营。他们刚撤兵,申云就命令士兵把挨着枢国这一侧的一线河厚冰熔化凿开,防止越军偷袭,然后八百里加急快马飞报都城枢钥,请求援兵。

吕青野一边穿着软甲,一边把他知道的情况都重新整理一遍。

屠一骨这次出征一直板着脸,很难看到笑容。吕青野小时候听说过,屠一骨在铁壁城大败过一回,这一次卷土重来,自然也不会存着小看对手的心思。被申云挡在城外,又遇到天气作梗,这几日脸色更加阴郁。能让屠一骨突然兴奋起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外出,只有一个可能,要伏击尚未到达铁壁城的枢国国主。

出了营房就看到外面两百名轻装软甲厚斗篷的战士,背着强弓硬弩,腰间斜挂长短战刀,站在大雪里挺拔坚韧,整装待发,队列旁站着屠一骨最看重的副将魏及鲁和一名百夫长。

“及鲁,这次世子将去观战,你们可不要丢我的脸。”屠一骨谨慎地叮嘱。

“一定不负将军期望。”魏及鲁右手握拳狠狠地捶在自己左侧胸甲上,极其郑重保证道。激起的拳风将胸甲那一片地方的雪花都吹飞了出去。

再次整束队伍后,众人出发。

一行人出城后骑马绕到一线河的远处,确保枢国巡视的哨兵看不到他们才下了马。

之前被枢国士兵凿开的河面又重新结了冰,魏及鲁率一百人及吕青野他们过了河,屠一骨则吩咐百夫长率领一百人留在一线河上接应魏及鲁。

借着地势和雪势的掩护,魏及鲁带着一百人和吕青野他们急行军翻过一座小山,到屠一骨早已勘察好的地点,就地埋伏,只等枢国国主的马车一到,便实行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