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一个寻常的周六。

周椋将书包背好,坐在板凳上穿鞋,米白色的匡白一层不染,鞋带系得错落有致,系结的时候他想到了自己的骚包同桌。

校服裤子永远是卷起来,无论风雨再冷脚踝一定要露出来,鞋带也总是花式系法,同样的匡威,对方会把结绕到后脚跟系。

除了学习,什么歪门邪道都精通。

正要推门,母亲迎了过来,将手里的便当袋硬塞到他的手里,“课间的时候把这下午茶吃了,多做了一些,记得和同学们分享。”

周椋推了一下,拗不过母亲眼底的关切,只得带上。

司机早就迎在门口,见他出来,热情伸手要帮他提袋子,却被周椋躲开,“董叔,我今天自己去补习班,不用送了。”

说完,他便戴上耳机,径直推开院子的铁门离开。

耳机里正在随机播放英文广播。

是一篇关于国外航海运输的文章,通篇不乏ship这个单词。

补习班在学校附近,他坐上去往公交车,同时搜索「游轮」怎么说。

A cruise ship;

那泰坦尼克号又该怎么说,他不禁思索。

公交车一个猛刹车,他连忙抓紧扶手,脑袋也瞬间清醒。

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强迫自己的继续听广播,却发现听不懂了,原来已经错过了一大段。

二十分钟后。

他站在电影院前,鼻尖充斥着爆米花的香甜,无语地蹙眉。

搞不懂本来要去补习班的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很快给自己找到理由,他是来拒绝许灼的。

没错,他要明确告诉对方俩人不可能,让其彻底死了这条心,他这个人爱憎分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不拖泥带水。

看了眼手机时间,12:49。

电影是下午一点的,许灼应该快到了。

直到12:58。

排队进场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周椋还是没看到许灼。

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他主动约的人,自己不出现是什么意思。

周椋觉得正儿八经等待的自己也极为搞笑,摇摇头,转身就走。

“周椋?!”

刚走了一步的周椋猛地顿住脚,循声回来。

一看就是八百里加急跑来的许灼此时撑着膝盖,气喘吁吁,两颊也因为运动而红润。

关键是,他穿着件不知道是谁哪里扒来的宽大方肩黑色天鹅绒面料西装,里面穿着紫色的灯芯绒衬衣,脖子还有个姜黄丝巾打了个领结,头发用发蜡往后梳得一丝不苟,还带了个装模作样的墨镜。

活像一个花蝴蝶。

周椋:“……”

他好似没看见般,视线穿透他。

许灼举手在他面前拼命晃:“嘿!”

周椋心想:别叫我,我不认识你。

眼看着周围人都用奇异目光打量着他们。

周椋只想赶快走人,但许灼哪会给他机会,拽着他的衣服,“你也是来看电影的吧。”

生怕他误会,周椋忙说:“我不看,我一点半还要上补习班。”

“哦。”

平时学,周末还学,这人真是没劲透顶。

许灼心里吐槽,视线在电影院的大厅扫过,已经一点了,但没看到徐子立的身影。

周椋心里弯弯绕绕,拒绝他看电影,是不是就表达得很明显对他没那个意思了?

许灼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我今天好看吗?”

刚才跑步还没缓过气来,现下呼吸仍旧急促。

为了这人生的第一场约会,他可是殚精竭虑地打扮了一早晨,差点迟到。

周椋的嘴角抽了抽,“你自己说说这好看么。”

许灼听出他嘲讽的意味,不服气道:“我这一身都是gucca今年最新的走秀款好嘛!多时髦啊!你个土娃你不懂。”

周椋的嘴唇翕动两下,破天荒没有继续吐槽。

衣服是好看,也要看合不合身,适不适合自己。

但人家为了见自己,静心打扮,他要是还说难听话也太不知好歹了。

看上去许灼真的很喜欢自己,如此用心。

他有些头疼,如果按照原计划直接拒绝,会不会太残忍。

跑得嘴都渴了,许灼舔了舔嘴唇。

他看向影院前台售卖处,买爆米花和饮品的人排了老长的队,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便放弃买饮料的心。

周椋指了指旁边的贩卖机,“有矿泉水。”

许灼摇头,“我不爱喝白水,算了,我能忍。”

周椋给自己在心目中的专门记许灼缺点的小本本又添上一笔——挑食。

但面前的许灼都渴得开始咽口水了,周椋想到自己等会可能要让对方伤心绝望,良心有些过不去,于是把手里的便当袋拉开,递到许灼面前。

许灼一眼就瞅见里面透明瓶子装的百香果茶,双目一亮,但迟疑道:“给我喝吗?”

周椋作势要拉上拉链,许灼连忙把袋子抢过来,大口往嘴里灌果茶。

解渴又清爽,一口全部喝完,许灼还意犹未尽,“周就,这茶哪里买的,也忒忒忒好喝了吧!”

还想看袋子里有没有。

周椋深呼吸,“你再乱喊我名字试试……”

“哇,还有奥利奥麻薯,饼干司康,黑椒粗薯条!”许灼馋得报菜名,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把袋子还给周椋的时候,眼睛还直勾勾挂在袋子上。

他经常懒得吃早餐,中午又花时间打扮去了,起床到现在一口东西没吃。

周椋退后一步,生怕他把口水滴到自己鞋上似的,把袋子往他怀里一塞,“快吃,一点不许剩。”

许灼当即找了个位置坐,开始大快朵颐。

吃人家的东西还不忘拿人家的东西做人情,剩最后一块薯条,他忍痛割爱叉到周椋面前,“喏。”

周椋面无表情:“我妈做的,我每天都能吃到。”

许灼二话不说手瞬间拐弯,送到自己嘴里,含糊地感叹,“天啊这些原来都是阿姨做的,阿姨手艺太赞了啊!”

周椋在他身边坐下,看他吃得嘴角都是酱,“烦死了。”

嫌弃地掏出纸巾扔他脸上。

但许灼是由衷的开心与满足,这份情绪似乎会传染,周椋嘴角也有些微微上翘,但很快被他强忍按下。

面前忽然走过两个男人,本来平平无奇,但其中高的那个指腹挠了挠矮的那位的掌心,矮的那位慌张地左顾右盼,一脸羞涩地捶打高个的肩膀。

二人说着悄悄话,进了影厅。

他们做得很小心翼翼,但周椋和许灼坐着,恰好看得一清二楚。

周椋发现许灼盯着二人看,便沉吟片刻,道:“我觉得男生和男生在一起不会幸福。”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直接了,许灼再笨也该听懂了。

许灼闻言,回过头,看着他。

倒是周椋先不好意思了,转过头。

“你试过吗?”许灼突然出声。

周椋下意识道:“当然没……”

许灼哦了声,“那你没有发言权。”

周椋愣了愣。

许灼却并不打算继续和他聊这个,因为他发现便当袋里还有几颗糖纸包装的东西,他拿起来一看,“咦,牛肉粒,也是阿姨做的吗?”

“嗯。”

“我超级喜欢吃牛肉粒!”许灼迫不及待地剥开,送进嘴里,享受地咀嚼,“好-好-吃!我好羡慕你。”

“你不会羡慕我的。”周椋似是自语,声音很轻。

轻到许灼压根没听清,“周鲸,你刚才说什么?”

周椋已经懒得纠正他奇奇怪怪的取名了,“做法很简单,有烤箱就可以,你可以自己做……”他觉得许灼不像是个会自己做的人,“或者让你妈做。”

许灼又剥了一颗塞嘴里,“我妈妈很忙,很少给我做饭,以前有阿姨,但我不喜欢陌生人在家里,所以我基本都点外卖。”

周椋:“你爸爸呢。”

“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

周椋默了瞬,“对不起。”

许灼意外地看着他。

周椋轻咳一下,“上次你让我进你游戏的家族,我开玩笑说要做你……我收回。”

许灼没太在意,“没事,你当时又不知道,而且我爸爸走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印象就不会很难过。”

倒是周椋这直接的道歉,让许灼心里烫了下。

许灼手里玩着牛肉干的糖纸,周椋的性格,并不像会轻易说这三个字的人,可是他就是说了,还那么真挚。

拿起手机,许灼看了眼时间,电影已经开始了十分钟。

看来徐子立不会来了。

第一次主动追人,以惨烈的失败告终,对方甚至都不出现,许灼虽说不是很在意,但低落还是有的。

他难受的不是他没来,而是——

太丢面了。

他垂着脑袋想。

虽说他嘴里说的没事,但周椋看着他这幅提不起劲的样子,心里滑过一丝懊恼,你做什么要问人家家里的事。

你和他很熟么,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些和你不相干的事,你的补习班要开始上课了。

算了,今天不适合再说什么拒绝的话,他决定以后再说。

周椋缓缓起身,“我走了。”

许灼:“哦。”

把空了的便当袋还给他。

周椋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许灼缩在板凳上,宽大不合身的西装显得人特别小,也特别可怜,手里还紧握着两张电影票。

五秒后,许灼面前停了双匡威,他懵懵抬头。

周椋摸了摸鼻子,“我突然也想看电影。”

周椋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逃课。

……

三小时后。

周椋看着身边泪流不止呜咽出声的时髦gucca男孩,觉得是老天因为他逃课给的惩罚。

他承认这个电影很感人,但一般男人有泪不轻弹,整个厅的男士虽然落泪的不少,但大多是都忍着。

只有许灼,从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哭,电影放完了终于不用忍着了,可以放声哭。

他是全场哭得最大声的人。

散场了,很多观众路过他们的座位,被许灼的惨状逗笑了。

周椋扶额,如果不是他坐在里面不好出去,他恐怕早就走人了。

许灼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瞅见周椋没事人似的,哭骂:

“冷血。”

“无情。”

“你为什么不哭。”

周椋:“这是重映,我以前在网上看过。”

许灼呆了呆,“看过你还看?你……特意陪我看的?”

周椋忙道:“我劝你多做点作业少做点梦。”

许灼仍在抽泣,似总算开始觉得丢人,拿纸巾捂住脸。

周椋被他彻底折服了,“至于这么难受么。”

许灼入戏太深,“我难过的是,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没法只爱一个人。”

“什么?”周椋以为他难过的是男主角的去世,没想到却是这么奇怪的点。

许灼一脸感伤,“就是杰克用命换露丝活下来了嘛,露丝最后肯定和其他人成家了,不然开头怎么会有她孙女的叙述,我绝对没有道德绑架的意思啊,毕竟杰克都不在了怎么做都是她的自由,杰克也肯定希望她过得好。但是就是很难过,想到她和别人结婚生子就很惋惜。最难过的是,这电影有原型的,原型好像就是这样。”

周椋沉默着,似在思索他的话。

片尾播放完毕,打扫卫生的阿姨进来了,在清场。

周椋随口安慰了句:

“不是,一个人一辈子可以只爱一个人。”

许灼仰头看他,“真的么。”

不待周椋回答,他又追加了句:

“那你做给我看。”

周椋哭笑不得,“我怎么做。”

眼看着阿姨朝二人走来,周椋拽起哭得软榻塌的许灼,“先出去再说。”

影厅出口是个长长的黑暗甬道,铺着很厚的毛毯,脚踩在上面几近无声。

周椋耳边却传来许灼的轻声:

“我肯定做得到。”

他怔了怔,回头看着许灼,光线很暗,对方的眸子却闪着可见的光。

“周椋,下面的话,你给我听过就忘掉。我妈妈是华裔,从小在国外长大,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思想比较开放,嫁给我爸才来的国内。从我记事起,她就换过很过很多任男朋友,有高校的教授,也有经商的老板,有美国的说唱歌手,甚至还有英国的绅士作家。

我这一身衣服,就是她在家里留给最新任男朋友穿的,是个时尚总监。

我应该遗传的我爸爸吧,所以我肯定做得到。这个家里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爸爸了,但我记得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走出甬道,外面的光刺得周椋下意识拿手一档。

后知后觉,这个电影好像是有点感人,他眼底莫名有些酸意。

周椋想,他刚才没有叫错自己的名字。

——

高二。

周六稀里糊涂地和周椋看过一次电影的许灼,觉得二人的友谊怎么着也该深厚不少。

所以周一上数学课的时候,他又无法无天地跨越了“三八线。”

立志当一个画家的**逐渐在他连控笔都控不好的现状中消磨殆尽,画画这件事还是看别人画有意思。

画画还不如他的同桌有意思。

想到这里,许灼把桌上的纸笔推开,下课铃一响,他就要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到生活部给捐了!

老师在黑板上写的犹如天书,许灼看了两眼只觉头晕,便撑着下巴,转头看向同桌周椋同学:

“喂,要不我和你考一个大学吧。”

周椋手里的笔一顿。

许灼笑了,“是不是听上去很赞?”

周椋继续抄笔记,“麻烦你不要咒我高考失利。”

许灼:“……”

他猛地凑近,“我说真的,我好好学习,你多教教我,我不笨的,肯定能和你一起考上B大。”

挨得太近,他带着温度的呼吸洒在周椋的脖间,后者喉结滑了滑,把他越过线的纸笔和人都往回推,“那就是我笨,恕我无能。”

许灼还要再说话,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拿粉笔敲黑板,“许灼!!你再骚扰周椋,我告诉你们班主任去!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上周周考,他数学只考了全班第二名,退步了一分!!”

全班倒数第二名的许灼:“抱歉,我犯了大错。”

全班哄笑。

怕数学老师告状的许灼,哪还敢明面上说话,倒不是怕班主任训斥,他从小皮惯了,有很多应对方式,怕的是班主任给他换位置。

那他的乐子可都没了!

他只好翻找数学书,想装模作样听一听,结果没在桌上找着,又去翻抽屉,由于抽屉太久没清理又塞满了东西,揉成一团的卷子、一支笔都没有的笔袋、电影票的票根都因为他的动作掉到了地上。

他嘴里还在念叨:“书呢……”

周椋无语:“蟑螂来了你的抽屉都得开导航。”

许灼斜了他一眼,这人的嘴是不是抹了敌敌畏,怎么就这么毒呢!

数学书始终没找着,他扯了本地理书假装做做样子。

但私下他可劲儿地闹腾,左脚伸过自己的课桌,小腿贴上周椋的小腿,蹭一下,在周椋皱眉中又收回来。

他面上不显,还要一脸正直地问正用眼神警告自己周椋,“麻烦收回你崇敬的目光,不要打扰我学习。”

周椋无语回头,刚写一个字,下面热烘烘地腿又贴过来了。

许灼得意洋洋地贴近又收回,反复几次,跟练就武侠片里绝世无影腿似的。

他周末的时候复盘过,觉得自己这位同桌,典型的嘴硬心软。不然怎么会逃课陪落单的他看电影呢,他还就不信自己收服不了这小子了!

又一次伸腿,他却贴了个空。

并不慌张,许灼的腿在地上摩挲寻找,下一刻,一股重力踩在他的脚背上。

“我去——”他大吼一声,倒吸口凉气,颤巍巍地收回脚。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周椋,这家伙竟然下阴脚,敢踩他!

周椋用眼神幸灾乐祸地朝讲台的方向瞟。

许灼这才意识到,全班寂静地看着他,而数学老师的脸都气紫了,“许灼你……”

而许灼当即从位置上站起来,呲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老师啊啊啊,有老鼠啊救命啊啊啊!”

周边男同学女同学顿时吓坏了,整个课堂成了修罗场,大家都在惊呼老鼠在哪?!

周椋独身冷眼看着疯抱作一团的同学们,没有动作。

不,他不是独身。

功成身退的许灼就在他身边,靠在椅子上冲周椋苦着一张脸,做假哭状:

“呜脚疼,要你下课陪我去上厕所才能好。”

周椋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这么会演,不去当演员可惜了。”

许灼双眸顿时一亮,“所以,B大有没有表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