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死马

脑膜炎没有特效药,雷一鸣只能听天由命。活就是活了,死就是死了,无论是活是死,都不稀奇。

叶文健哭了一场,心想如果张嘉田肯来的话,姐夫见了他,心里一痛快,也许就会好起来。可张嘉田是绝对不会来的。

一边哭,他一边又回想起了那一夜张嘉田和姐夫的争吵——争吵的原因,他后来也知道了,可还是觉得姐夫无辜。坏也是虞天佐坏,这和姐夫没有关系,姐姐又不是姐夫请去承德的,而姐夫若真是想杀姐姐,干嘛还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干嘛还非得等到姐姐送上门来?

这件事情里头,疑点太多,总而言之,他不信姐夫是杀人凶手。可他不信有什么用?他想张嘉田不了解姐夫,姐夫白对他那么好了。张嘉田如果像自己这么了解姐夫的话,就会知道姐夫其实是个好人——天底下都没有这么好的人了。

叶文健哭,哭完了去病房里看雷一鸣,雷一鸣还是在发烧,烧得人事不省。他抹着眼泪退了出去,要给雷一鸣预备装裹。林子枫拿他当了个大人使唤,他也自居是大人,然而林子枫很快就发现他毕竟年少,还是不行。

既是“不行”,那林子枫就不指望他了,横竖林子枫手底下有的是人可以差遣,不缺这么一个半大孩子。

林子枫本以为自己这些天会很忙。

然而在把一桩桩任务都分派下去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只能是坐在病房里,等着雷一鸣咽气。雷一鸣在几天之内迅速瘦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林子枫饶是已经看惯了他,每次进门瞧见他时,还会有心惊肉跳之感。白雪峰接了他的电话,也赶过来了,进门之后一见雷一鸣,当场“哎哟”了一声。

“哎哟”过后,白雪峰问林子枫:“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林子枫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白雪峰站在地上,思索了一阵子,然后抬头问林子枫:“我有个法子,要不要试一试?”

林子枫望向了他:“什么法子?”

白雪峰迟疑着答道:“天桥有个会画符的老道,他给病人画一道符,就能把病转移到别处去,据说……”他看了林子枫一眼,越说声音越低:“说是很灵。”

林子枫早就知道白雪峰这人智慧有限,如今听了他这个妙法,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鄙夷,索性只从鼻孔中呼出两道凉气。白雪峰也感觉到了,便讪讪的解嘲:“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

林子枫不再理睬白雪峰,自顾自的继续坐着,心想他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

林子枫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他才二十七八岁,大概比现在张嘉田还要年轻,非常的健康,非常的活蹦乱跳,兴致勃勃的和玛丽冯恋爱争吵,兴致勃勃的谋划着升官发财。老成起来很老成,像个活了几辈子的阴谋家,幼稚起来也很幼稚,和漂亮的太太斗气,竟会气得泪流满面。

那个时候,谁会想到他只能活到四十岁?谁会想到他在临死之前,身边没有妻妾儿女环绕,只留他自己孤零零的病成一具骷髅?

林子枫想他,想妹妹,想到最后,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心中只有悲凉——他所爱的,所恨的,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他独自长命百岁、富贵荣华。

“那个……”他忽然开了口:“老道总在天桥吗?一找就能找着?”

白雪峰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他是在对着自己说话:“这我也不清楚,我——我过去找找?”

林子枫不看他,对着墙壁说话:“试试也行,反正他已经是这样子了,就算那道士的把戏无效,于他也没什么损失。”

白雪峰点头附和:“是,是,咱们死马当成——”

话没说完,因为他觉出自己这话说得太不合适,即便雷一鸣现在人事不省,不会挑他的理,他也自动的换了话讲:“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

林子枫为雷一鸣办理了出院手续。

他自作主张,把雷一鸣抬到了自己家里,等他一咽了气,他就要把他葬到妹妹的墓旁。叶文健这个时候已经是彻底懵了,任由林子枫做主,自己就单是木呆呆的跟着他走。

等到林子枫派人把雷一鸣从担架挪到了**,白雪峰也带着老道匆匆赶了过来。那老道生的鸠形鹄面,许是营养不良,瞧着不比雷一鸣精神多少。林子枫腾出了一间厢房安置雷一鸣,房内不必要的小家具小摆设都搬出去了,只在角落里放了一张凉床,预备着停灵之用。房屋空****的宽敞起来,正能由着那老道摆开场面、画符做法。林子枫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就见那老道手拿毛笔蘸了朱砂,在几张纸上连写带画,口中念念有词,隔三差五还要发出一声怪叫。及至画完了符,老道纵身一跃,“咚”的一声跳到了床前,将手中的毛笔对准了雷一鸣的脑袋,遥遥的画了三个圈,同时口中的咒语声高一阵低一阵,急一阵缓一阵,周身上下没有一块老实骨头,双手双脚一起忙碌。**的雷一鸣本是昏迷着的,这时被那老道一闹,忽然身体僵直抽搐,竟是惊厥起来。

门外的白雪峰见势不妙,心想雷一鸣自己病死倒也罢了,若是被自己请来的老道活活闹死,那自己可脱不了干系。慌忙进门将老道拽了出来,他见林子枫也冲到床前了,便说道:“还是找个大夫来吧!”

林子枫摁住了雷一鸣,回头答道:“那你就再跑一趟吧!”

白雪峰打发走了老道,坐汽车出了门,将先前常在雷府走动的郎大夫接了过来。这郎大夫倒是全能,什么病都敢治,当场就开了方子。林子枫见雷一鸣还有一口气在,便让人按方子熬了药,撬开了雷一鸣的嘴往里硬灌。滚烫的药汤顺着雷一鸣的嘴角往外流,而雷一鸣自己兴许也还有点知觉,这时就呜呜的*,又微微的摇了头,作势要躲。白雪峰在一旁看了,倒是于心不忍,又不敢劝,只在心中暗想:“我就说老林饶不了他,都病到这份了,还不肯让他安安静静的走。”

林子枫并不知道白雪峰正在腹诽自己,只是认为雷一鸣横竖已经是无药可救,不如碰碰运气。郎大夫走后,他又让白雪峰找来了几位名医,名医各开各的方子,林子枫照单全收,然后一碗接一碗的给雷一鸣灌药。白雪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索性转身出门去了寿材铺,又顺路找好了擅做纸人纸马的裱糊匠。等他把棺材定了,裱糊匠收了他的钱、也开工了,他在傍晚时分回了林宅,进门之后直奔了厢房,却见房内弥漫着热气腾腾的苦药味,叶文健独自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条冷毛巾。

“下午还好?”他轻声的问叶文健。

叶文健茫茫然的看着他:“还好。”

白雪峰退了出去,心里有些纳罕——他本以为雷一鸣熬不过这个白天。

雷一鸣不但熬过了这个白天,还熬过了接下来的这个夜晚。

翌日上午,叶文健发现雷一鸣的额头似乎是降了一点热度,连忙冲了出去大喊林先生。林子枫闻声而来,摸了摸雷一鸣的脑袋,也觉得不是那样滚烫的了。他收回手,满心疑惑,把昨天请来的那几位名医又接了来,名医们依旧是没有达成共识,各有各的见解。林子枫听得一头雾水,开口说道:“西医说是脑膜炎——”

名医们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又各自摇起头来了,显然是在互相鄙视之余,对西医更是嗤之以鼻。

林子枫自己不通医术,看这情形,雷一鸣那病又似乎是有救,又似乎是疑难杂症,便把心一横,说道:“诸位有什么法子,就用什么法子吧。”

林子枫发了这话之后,名医们果然各显神通。白雪峰过来一趟,就见雷一鸣躺在**,正在接受针灸,脑袋上面全是针,扎得像个刺猬一样,便是心惊胆寒,悄悄的又回了去。如此过了半天,他再来看,发现林宅的厢房更热闹了,竟是白烟滚滚,一位白胡子老头儿在床前烧起草药,用那药烟去熏**的雷一鸣。白雪峰捂着鼻子又退了出去,心想他这个下场真是太惨了,临死之前还要受这么多折磨,好人也架不住这个熏法,大夫在床前点火,还不把他活活烤死?

白雪峰没想到,烟熏过后,还有药汤沐浴,又差点把雷一鸣给炖了。

他实在是不忍再瞧,借故走开,又隔了一天一夜,才又回了林宅。结果这回一进大门,他发现院子里没了那些烟尘水火,居然挺干净。而厢房虽然关着房门挂着门帘,可人在院子里,依然能听见里面的哀鸣声——是雷一鸣的声音。

这时,正房的房门开了,林子枫走了出来,对着白雪峰一点头:“老白。”

白雪峰抬手一指厢房,目瞪口呆之下,问出了一句不甚婉转的糙话:“还活着呢?”

林子枫站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显然也是有些纳闷:“昨天半夜退了烧,可能是头疼,一直叫到了现在。”

“清醒了吗?”

“不清醒,只是叫。”

“还叫得动?”

“给他灌了两碗参汤,叫得动。”

“那他还……”

林子枫窥透了白雪峰的言外之意,故而不必他把话说完,直接答道:“我也不知道他还死不死了。”

白雪峰听他言语不善,便笑了一下,低声说道:“纸人纸马都糊得差不多了。要不然,我让裱糊匠停工?”

林子枫想了想,然后答道:“还是预备着吧。”

雷一鸣以药为食,叫一阵,昏一阵,如此叫了两天之后,他闭着眼睛躺在**,叶文健用小勺子把汤汤水水送进他的嘴里,他开始知道吞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