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乔迁

雷一鸣离开黑石岭,秘密的去了太原,在太原盘桓了数日之后,他悄无声息的回了他在察哈尔的大本营,去看妞儿。

妞儿先前和他是寸步不离的,现在可好,连着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一面。妞儿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很想念妞儿。尤其妞儿身边没有亲人,奶妈子再好,他终究还是不信任,所以不能不惦记着。

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了叶春好。如果春好还在的话,那么她在后方带着妞儿过日子,自己一点后顾之忧都不必有,将来回了北京,一家三口过日子,兴许还能变成一家四口一家五口。他的身体虽然坏,但叶春好是健康的,未见得就不会再给他添几个孩子。

这样的事情不能想,想一想都会让他痛不欲生。

他到来时,是在一个冷飕飕的秋日午后。妞儿等人住在一座大院子里,院子后头就是军营。他进了院门,就见叶文健蹲在地上,正在对着妞儿拍手。妞儿两岁了,已经走得很稳当,这时就呐喊一声冲向了叶文健。旁边还有个小丫头,正在笑眯眯的旁观——小丫头是叶春好的丫头,叶春好没了,也就没有人再管了她。照理来讲,她可以自己回天津去,可一天挨一天的拖了下去,她始终是没有真的动身。据雷一鸣所知,她和叶文健眉来眼去的,两人似乎是悄悄的好上了,成了一对稚嫩的小情侣。

忽然见雷一鸣进了大门,叶文健立刻站了起来,可是并没有欢天喜地的跑上去。他长大了,越长大越羞涩。妞儿已经冲到了他跟前,这时就扶着他的腿站住了,抬头也去看雷一鸣。

雷一鸣向叶文健点头一笑,然后手扶膝盖俯下身去,问妞儿:“我是谁?”

妞儿不理他,扭了头往别处望。房中的奶妈子推门走了出来,先是向雷一鸣请了个安,然后抱起妞儿笑问:“妞儿看看,谁来了?那是谁?”

妞儿还是不看雷一鸣。

雷一鸣问奶妈子:“是不是我走得太久,她不认得我了?”

奶妈子抿嘴笑着,对他点点头。他不甘心,还想伸手:“我抱抱她。”

这话说完,他挨了个小而脆的嘴巴,是妞儿看他逼近了,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妞儿的力气很不小,这一巴掌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可他笑出声来,心中竟很得意:“这么厉害?”

奶妈子也沾沾自喜的:“大小姐厉害着呢,谁都敢打。”

雷一鸣对着妞儿又伸了手,结果另一侧面颊上也挨了一记耳光。这回他像心满意足了似的,不敢再招惹妞儿了。带着院子里的人回了屋子,他问叶文健:“你怎么不回天津去?”

叶文健细高细高的站在他面前,答道:“不想回。”

说是不想回,其实是不敢回。他姐姐为了找他离开天津,从此一去不复返,现在让他自己回去,他怎么有脸回?他姐姐家里有个管事的小枝,眼光像刀子一样,他不敢去见她;还有那个张嘉田——他更不敢面对张嘉田。

所以尽管天津有好吃好穿好玩的,他姐姐没了,财产也全成了他的,可他宁愿留在此地,留一刻算一刻。起码对着妞儿,对着他姐姐留下来的那个小丫头,他心里是轻松的,偶尔甚至还可以快乐起来。

叶春好没了,在雷一鸣的眼中,叶文健就变得毫无价值。既是毫无价值,那他也就不想在这个少年身上多花心思:“随便你,你是大人了,走或留,你自己拿主意吧。”

叶文健“嗯”了一声。

雷一鸣又去看那个小丫头:“你呢?你要是想回天津,我也可以派人送你一趟。”

小丫头深深的垂了头,半晌才答:“我在天津……就一个嫂子……哥去年没了……”

雷一鸣听到这里,就全明白了:“好好好,你也自己拿主意,我不管。”

小丫头偷偷的瞄了雷一鸣一眼,又瞄了叶文健一眼,然后弯腰鞠了一躬:“谢谢司令。”

房内砌着火炕,虽然只是秋季,但火炕已经烧得微温。雷一鸣坐上炕去,又想逗妞儿,叶文健见状,便带着妞儿上了炕。妞儿先是躲在叶文健的怀里,虎视眈眈的看着雷一鸣,看了片刻,她跑到雷一鸣面前,劈头盖脸的打了他一下:“你走!”

雷一鸣问道:“为什么要我走?”

妞儿抬手向后一指叶文健,气焰嚣张:“这是舅舅的屋子,不让你坐!”

叶文健在后方开了口:“妞儿,他是你爸爸。你不认识啦?”

妞儿走回到了叶文健身边,往他身上一靠。而雷一鸣完全不恼,只对着叶文健说:“妞儿和你倒是挺亲。”

叶文健答道:“我天天带着她玩儿。”

“难得你有这样的耐性。”说到这里,雷一鸣仔细的看了看叶文健,忽然一笑:“你要是个姑娘就好了,你要是个姑娘,我就把你留下来,你想走,我都不放你走了。”

叶文健听出了雷一鸣的意思,雷一鸣说的是真心话,他也并未感觉自己是受了冒犯。如果他真是个姑娘,那么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嫁给姐夫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姐夫。”他说:“你这次回来,能住多少天?”

“两三天。”

“这么短?”

“还有事,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带你们回天津去。我在天津也有房子,到时候你想继续住我那里,也可以。”

叶文健稍稍的来了一点精神:“我们能够一起回去了?”

雷一鸣一笑:“迟早是要回去的,我还能让你们一直住在这里?这儿又不是你我的家乡。”

妞儿踩着叶文健的大腿,转身搂住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话:“别理他。舅舅,别理他。”

她挡住了叶文健的脸,叶文健的声音便从她那小身体的后面传了出来:“我觉得,我是个没有家乡的人。”

雷一鸣盯着妞儿的后脑勺,心不在焉的回答:“你觉得?你还是个毛孩子呢,能觉出什么来。”

“刚才你还说我是大人。”

雷一鸣说道:“对着别人,你是个大人,对着我,你永远是个毛孩子。”

叶文健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感觉很温暖,甚至鼻腔酸楚,要落下眼泪——姐姐没了之后,他一直心惊胆战,以为没了姐姐,自己和姐夫就没了关系,姐夫也许不会再管自己了。

雷一鸣在此地住了三天,三天里,妞儿对他恶声恶气,尽管说起话来还是哇啦哇啦的不甚清楚,可颐指气使,眼角眉梢都透着厉害。第一天,她不许舅舅搭理雷一鸣,奶妈子和那个小丫头若是和雷一鸣说话,她见了也要怒吼;第二天,她亲自上阵,要撵雷一鸣走,并且不许他吃自己家的饭;第三天,她不撵他了,但是也不给他好脸色,看贼似的偷着看他;等到了第四天清晨,雷一鸣起了个早,真要走了,妞儿再掀波澜,从后院里屋一直仰头嚎到了大门外,死活不许他上汽车。奶妈子和叶文健合力抱住了张牙舞爪的妞儿,让他赶快上汽车去,雷一鸣听着妞儿的嚎啕,险些也要落泪。

雷一鸣坐上汽车,走了个无影无踪。妞儿嚎了一场,抽抽搭搭的也就止了眼泪。叶文健垂头站在院子外,心中怅然若失,想要思考点什么,可是茫茫然的,又不知道从何想起。在理智上,他认为姐姐的死和自己没有关系,不能算是自己害死了姐姐;可在感情上,他确实是心虚胆寒,不敢回去见所有的旧人。

不想回去,那就只能是继续留在姐夫这边,妞儿和伺候妞儿的奶妈子——他叫她刘妈——是不会视他为杀姐凶手的,他姐姐留下的小丫头,小荷,也并不认为他有错。至于姐夫,那就更不用说了,对他是只有好,没有坏。

所以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能独自回家去。

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回过头,看见了小荷。小荷比他还小一岁,稚气未脱,梳着两条辫子,额上笼着薄薄一层刘海,她会吃苦,会受气,会卖力气干活,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叶文健有点怜悯她,她察觉到了,从此就当他是个亲人,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了。

“我没事。”他告诉小荷:“汽车都开得没影儿了,咱们也回屋去吧。”

小荷乖乖的“嗯”了一声,跟着他走回院子里去了。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这天叶文健正和小荷在房里嗑瓜子,忽听外头起了一阵喧哗,还有呜呜的汽车喇叭声,便丢下瓜子跑了出去,结果就见门外停了一溜大汽车,汽车周围站着士兵,除此之外,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大马车以及拄着扁担的挑夫。士兵之中跑出了个人,那人笑眯眯的对着叶文健一招手:“嗨!我的少爷!”

叶文健看清来人,登时也笑了——是苏秉君!

苏秉君走过来一拍他的肩膀:“我奉了大爷的命令,接你们走!”

“走哪儿去?”

“回天津啊!”

叶文健愣了愣,随即轻声问道:“那我……也是跟着你们一起走吗?”

苏秉君惊愕的笑了:“那你一个人想跑哪儿去?一家人不一起走,想怎么着?”

“到了天津之后呢?我去哪儿啊?”

“天津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我负责把你们一直送进家门里去,一点闲事都不用你管。有我在,你这一路继续当你的少爷就行了。”

叶文健听到这里,才放了心。

奶妈子听闻自己要带着大小姐去天津了,很是兴奋,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左一包右一包的收拾个没完。叶文健倒是个潇洒的,并不专门的带什么,而小荷身无长物,只将一只大皮箱拖了出来,说道:“这是叶小姐留下来的,里头装着她的衣服,衣服都挺贵的,是留着还是给人,让司令做主吧。”

苏秉君一听这话,连忙让个士兵过来,把这只大皮箱抱起来装进了汽车的后备箱里。眼看那架大马车上也装满了大包小裹,苏秉君便指挥奶妈子叶文健等人上了汽车,然后一路鸣着喇叭,上路去了。()